第六十回 王相國一死報君 裕欽差刑牲誓衆
話說和約定得沒有幾個月,英人又掀波作浪,興起一個很大的風潮。這件事情,和議之初,朝裏有一位目光如炬的大臣,早已料到。這位大臣,爲了此事,還把性命都丟掉了呢。此人姓王,名鼎,字定九,蒲城人氏,官居文淵閣大學士,爲人耿直,疾惡如仇。山貝子奏請恩准通商,王中堂恰自東河查勘回京,聞得廣東撫事,有割地償銀的舉動,上章極言不可。宣宗詢問穆彰阿,穆彰阿道:“釁起燒煙,不得煙價,洋人必不肯罷兵。禍結兵連,終非生民之福。再者軍用浩繁,兵端不息,所失怕不止此數呢。洋人軍利,得了恤款,定然感激天恩,不致再有意外。只要貿易盛旺,關稅定然起色,這五六百萬銀子,不過一二年工夫,就復了回來了。”宣宗點點頭。王中堂知道穆彰阿蠱惑聖明,自請召對,侃侃力爭。宣宗竟不能批駁他一辭半語,只得起身道:“時光不早,朕該回宮了。”王中堂碰頭道:“請皇上聽臣講完了話再回宮。”宣宗不理,只顧走。
王中堂一時急迫,不及顧君臣禮制,膝行上前,牽住宣宗衣據道:“請皇上聽臣一言,臣今日所講,都關係著國家隆替,夷夏消長。”宣宗絕據而入。王中堂滿腔忠憤,無處發泄。回到家裏,閉著門,就草了一道遺疏,疏中句句是血,語語是淚,把穆彰阿的奸滑,和議之失策,說得淋漓痛快。寫好遺疏,解下汗巾,竟悄悄的縊死了。無非想效著史魚屍諫,一死悟君,挽回國家的危局。等到家人知道了,忙亂著灌救,哪里灌救得醒!
這個消息,傳遞人穆彰阿耳朵裏,穆彰阿大吃一驚道:“定九尋死,不幹我事。這遺疏一上,我的官兒也要斷送在他手裏了。”搓手頓足,急得個走投無路。正在發急,忽報軍機章京聶沄求見。穆彰阿道:“人家不自在呢,偏又有客來了,這個客也太不曉事,回掉了他完結。”家人應了兩個“是”,退了出去。一時又進來回道:“聶老爺說,有機密要事,定要面回中堂呢。”穆彰阿沈吟道:“機密要事,什麽事呢?且請他進來。”一時家人引入。聶沄見穆彰阿,請過安,隨道:“王中堂出了缺,中堂知道麽?”穆彰阿道:“死了也罷了,只恨他臨死還與我作對呢。”聶沄道:“中堂所談,敢就是爲那張遺折麽?”穆彰阿道:“你也知道了。你想他這個人,可惡不可惡?”聶沄道:“王中堂果然倔強不過。但是他這張遺折,萬不能動你一絲一毫,你老人家安如磐石呢。”穆彰阿道:“上頭的脾氣,大概你也知道,他死得這麽可憐,無論如何,總也要看過一二分。本來有八分可信的,至此也要信到十分了。何況和議的事情,上頭原是勉強答應的。”聶沄笑道:“中堂深思遠應,料的何嘗不是?但這一張遺折總要奏了上去,上頭才會知道。倘然有人從中掯住了,或是換掉了,上頭沒有瞧見,又怎麽會知道呢?”穆彰阿道:“天下哪里有這麽好人,沒有托他,就替我悄悄的彌補好了呢。”聶沄笑道:“不敢過承金獎,就是晚生替中堂彌補的呢。”穆彰阿笑逐顔開,不覺忘了形,脫口呼道:“我的兒,你真孝順,我從今而後,格外的疼你。”聶沄聽說,那副尊容,臊得猢猻屁股似的,紅得怪可憐。
穆彰阿覺著,隨道:“老夫一時樂極了,才把你自己兒子一般看待,你休怕臊。”聶沄道:“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,如何敢臊!”穆彰阿道:“你怎麽掯住的呢?”聶沄道:“晚生是換掉的呢。晚生聽得王中堂上了吊,知道其中必有緣故。慌忙奔去,見王中堂的兒子王伉捧著遺書,正在那裏哭泣呢。晚生瞧閱一過,知道此疏一上,于中堂前程很有關礙。心生一計,就向他道:‘此疏一上,君家禍事到了。上頭與尊翁,原不十分合意。何況此番和局,原是上頭的意思,穆中堂不過是將順上意。尊翁遺折上把穆中堂詆毀得不遺餘力,這不是詆穆公,明是詆皇上,皇上一怒,君家怕就有非常大禍呢。’王伉這哥兒,經晚生這麽一嚇,果然不敢呈遞遺折。晚生就在他家,提筆代擬了一張,把那張真的抽了出來,並囑他們報了個暴病身亡,把縊死的事瞞了起來。”說到這裏,便從靴統中摸出一張奏摺道:“這就是定九相國的遺墨。”穆彰阿接到手,從頭至尾瞧閱一過,昨舌道:“險的很!險的很!老聶,你這個恩,我一輩子也忘不了。也沒別的東西謝你,來科會殿兩試,一個會元,一個狀元,我總叫他們留給你了。”聶沄樂得眼睛一條線似的,不住的打恭稱謝。
原來這聶沄是涇陽選拔生,朝考一等,中了個戶部主事,走了穆彰阿腳路,得入軍機處充當章京。上科順天鄉試,又高高的中試了。所以穆彰阿便允他會狀兩元。誰料好夢不常,冰山難恃。到了禮部試期,穆彰阿給了他一個關節,遍囑四位總裁,十八位同考官。偏偏同考官裏頭,有一個倔強御史,很喜弄左性,偏偏聶沄的卷子,分在他房裏,竟被他藏了起來。定榜時光,四總裁相顧錯愕,商量著按房搜求遺卷,搜到這一房,那御史道:“我於某夕不謹,致一卷爲火所燼,榜發後,不得不自請議處了。”衆人奈何他不得。會狀兩元,究竟沒有謀得,這都是後話。
卻說廣東的和局,奕山當時並沒有與義律約定沿海各省不能再事滋擾,好似廣東自廣東,中國自中國,全不相關的。所以和不到幾個月,重又棄好尋仇。東南各省又受了近二年的兵禍,這都是承山貝子情照顧成功的。當和局未定時光,東南大吏原沒一個不是主張征剿,閩浙總督顔伯燾、欽差大臣裕謙更是憤懣填膺,忠義發越。顔制台奏請移節廈門,增兵戍守。裕欽差原官是兩江總督,宣宗知他辦事忠勤,才把他改授爲欽差大臣,馳赴浙江,辦理洋務的。裕欽差在兩江任上,瞧見伊裏布步步退讓,心裏原很氣不過。現在自己做了欽差,一權在手,便把令來行。聽得廣東議和消息,立即上章抗議,大旨稱“義律心懷叵測,繳還定海之說,恐受其欺。請飭壽春鎮標官兵,仍行前進。”奉到上諭:所奏極是,洋人攻踞定海之後,焚燒搶掠,荼毒生靈。凡我士民,志切同仇,人思敵愾。裕謙此次赴浙,以順討逆,以主逐客,以衆擊寡,必當一鼓作氣,聚而殲敵。朕佇望該大臣迅奏膚功,懋膚上賞。欽此。
裕欽差奉到此旨,殺敵致果的精神,頓時振起十倍。可惜浙省洋面,並沒有大幫敵船,只定海、鎮海二口還有一兩艘英船,時來時往,把個裕欽差恨得牙癢癢地,傳令水陸各軍,遇見英船,務須設法焚剿。擒獲英船洋酋,從重獎賞。從來說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英船到浙江的,也算他倒運。船隻是扣住了,人是擒獲了,並且裕欽差用法利害,解到洋人,不問是兵是將,是商是民,一例剝皮處死。那剝皮的刑法,最是慘酷不過,用小刀先把那人腦袋上割裂成幾條縫兒,就將水銀倒下,周身輕拍,等到皮裏腠外,沒一處不灌注滿足,才拎住割破的皮口,用力向下一脫,頓時活剝成個血人兒。論到人道主義,這原是很不行的事情。然而裕欽差此時只圖快意,哪里管什麽人道不人道?這幾個月裏,不知被他活剝掉幾許洋人。怒還未泄,又令軍民搜掘洋人屍首,架火焚燒。這種舉動傳佈到廣東,英人異常憤怒,誓必興師報復。
粵中和局既成,奉到諭旨,飭把寶山、鎮海等處調防的官兵,體察情形,酌量裁撤。裕欽差氣湧如山,隨向左右道:“中原從此多故,我輩不知死所了。”說著時,外面送進一角公文,是廣東咨來的。拆開瞧時,見上面稱說“英人將移兵入浙,報剝皮掘屍之恨。現聞有新到之火輪兵船,一俟齊備,即赴浙江。特此咨飭嚴防”等語。裕欽差道:“和局果然靠不住,但是上諭才令我裁撒防兵呢。我要遵旨,地方上定然失事,要保地方沒事,怕又犯了違旨之罪。現在沒奈何,只得具折請旨了。”隨提筆起了一個奏稿,謄正拜發。大旨稱是“該洋人以通商爲名,而通商有一定碼頭。奕山等既爲籲懇天恩,自當籌及全局,與之要約堅定。爲一勞永逸之計,斷無僅令其退出虎門,仍復沿擾他省之理。現既聞有赴浙之謠,何以不向該洋人詰問明白?轉行咨飭嚴防,以致沿海各省,訛傳不一,風謠日甚。不但各省調防之官兵,未便請撤,即居民人等,亦皆同仇敵愾,舍其本業,而荷戈以待,實於國計民生兩有關係。應請旨飭下靖逆將軍奕山等,向該洋人嚴行詰問,究竟是否誠心乞撫?抑仍是得步退步故智?使各省有所遵循,臣不勝翹悚待命之至”。裕欽差以爲這一道奏摺到京之後,宣宗必定大發雷霆,把奕山大大的責問。誰料廷寄到來,竟然出於意料之外,裕欽差氣得目定口呆,一句話都說不出。衆文武都來慰問,裕欽差道:“你們來瞧,這一道諭旨,明明是穆彰阿手筆呢。”衆人瞧時,只見上寫著:該洋人赴浙滋擾,既屬風聞,從何究其來歷?且果別有思逞,斷無先將傳播逗漏之理。著裕謙仍遵前旨,將浙江調防官兵酌量裁撤,不必爲浮言所惑,以致糜餉勞師。欽此。
衆人都道:“九重深遠,外面的事情,如何會知道?咱們在外言外,且保全了地方,別的事情再議是了。”裕欽差道:“時勢所逼,也只好如此。”遂命起節,直向鎮海進發。才到鎮海,就接著海船驚報:“英將濮鼎查、郭士利率領大幫戰船,直撲廈門,顔制台調集水陸各營在鼓浪嶼口,開炮抵禦,連著轟沈英國五艘火輪兵船,大幫英船還不肯退呢。”裕欽差道:“了不得,洋人擊廈門,不過是個名,他的主意怕還在咱們這裏呢。”隨飛檄定海總兵葛雲飛、處州總兵鄭國鴻、安徽壽春總兵王錫朋各統本鎮兵五千,速赴定海扼守,以防英人內犯。自己統著江寧駐防勁旅並徐州鎮標精兵,在鎮海防守。一面移咨浙江提督余步雲、浙江撫台劉韻珂,叫他們體察情形,相機籌辦。佈置才定,驚報又來,稱說:“廈門失守,英人攻人海口,舍舟登岸。廈門陸軍大敗奔潰,金門鎮總兵江繼芸爲搶護炮臺,被洋炮轟落海中而死,延平副將淩志、准口都司王世俊,都各力戰身亡。顔制台收集殘兵,退守同安去了。現在廈門鄉民姓陳的,團結了五百名民團,正與英兵開仗呢。”裕欽差驚道:“廈門有警,此間更危了。”衆人都不解。裕欽差道:“英人所欲得而甘心的,就只是我,廈門這地方不過是順道打一個站罷了。現值南風,正海洋潮汐旺盛的時候,廈門離此又近,扁舟揚帆,朝發夕至,我怎麽不要吃驚呢?”
不過多幾日,三鎮雄兵都已調到。定海鎮葛鎮台、處州鎮鄭鎮台、壽春鎮王鎮台都翎頂袍褂,執著手本,詣行轅投到。
裕欽差聞報,吩咐開中門親自出迎。原來這葛鎮台,名雲飛,字淩台,浙江山陰人氏,道光癸未科武進士,積功升到總兵官,補受了定海鎮。十九年,丁了外艱,上年定海之變,大府專折奏請奪情起復。葛鎮台工韜嫻略,擅長文詞,實是一員投壺雅歌的儒將。他在鎮署大堂上,自寫一副對,其辭道:“持躬以正,接人以誠;任事惟忠,決機惟勇。”筆意很是遒勁。王鎮台是直隸人,鄭鎮台是福建人。當下三位鎮台見了這般優待,都吃一驚,辭道:“某等辱在麾下,怎敢當節帥這麽殊禮!”
裕欽差道:“國家多故,全仗諸位出力,我今兒並不是接總兵官,是接替國家出力的忠臣義士呢。”三鎮台聽了,盡都慨然。
接到花廳,裕欽差命廚房特辦盛筵,替三位鎮台洗塵。一面殺牛宰馬,厚犒三鎮將士。酒至半酣,裕欽差向三鎮道:“定海爲全省屏藩,我把定海交給三位,全省的存亡,都在三位肩膀上了。”三鎮台都道:“某等願以死力守住定海一島,某等要是有一口兒氣,決不使英人踏上定海來。”裕欽差道:“人定勝天,我知道三位總守得住的。”隨問:“三位定于何日赴防?”三鎮台道:“今兒休息一日,明兒就出發呢。”裕欽差道:“如此甚好!”說畢,起身入內更衣。一時又出,取出三封秘緘,分授三人道:“這王封錦囊裏,各有退敵妙計,三位到萬不得已時候,才可開看。”三人欣然領受,席散回營。
一宵易過,一到次日黎明,三鎮將士乘坐了海船,乘風破浪自向定海去了。裕欽差心中稍慰,向幕友道:“定海是有人了,這裏的形勢,還須親自去察閱了一周呢。”當下先到金雞山。金雞山守將謝朝恩原是江蘇狼山鎮總兵,只見他紀律嚴明,行伍整肅,守禦得頗爲嚴密。裕欽差心裏歡喜,攜住謝鎮台的手,一處處閱視將去。偶而擡頭,忽見對岸營頭高扯著一面白旗,在那裏臨風招展。裕欽差驚問:“對岸是什麽所在?”謝鎮台回道:“對岸是招寶山。”裕欽差道:“招寶山炮臺不是余步雲守的麽?”謝鎮台應了一聲“是”。裕欽差道:“也是國家的氣運!”說了這麽一句話,長歎一聲,也就不言語了。
閱視完竣,裕欽差道:“本山各口守的也還嚴密,只山後沙蟹嶺沒人扼守,這地方我看也很要緊呢。”謝鎮台應了一聲“是”。裕欽差道:“兄弟擬于明晨,到關帝天後跟前,祭拜誓師,少不得奉邀余提台與老哥到那裏陪祭。凡是營裏頭人,不論大小官職都要到的。”謝鎮台又應了一聲“是”。裕欽差又問了幾句別的話,也就乘轎回轅。當下傳出軍令:本營大小將弁,明兒黎明齊集天後宮,聽候誓師。”又派人去知照提台余步雲。
次日,天才五鼓,裕欽差已經起身盥洗,略用一點子素點,穿齊公服,就坐轎望天後宮來。行到那裏,見轅門口歇著無數轎馬,知道衆官督已到齊。欽差暖轎才進轅門,總兵、副將、參遊、總把等衆多武官,排班兒唱名迎接。裕欽差含笑點頭,打冷眼裏瞧時,只不見有余提台,心下奇詫。下了轎,就問謝鎮台道:“余提台還沒有到麽?”謝鎮台道:“余步雲差有武弁在此,要稟節帥話呢。”隨有提轅武弁上來打千兒見禮,回道:“軍門叫請節帥安。今兒誓師,軍門原想來的,只因這幾日交白露節,腿疾發作,不能夠行禮,特差標下來回節帥一聲兒。”裕欽差很是不自在,隨向衆人道:“偏是誓師,偏是病了。我知道正真神明,遠當不起餘軍門一拜呢。”衆人都不敢回答。裕欽差問牲禮辦齊了沒有?中軍官回都已齊備。裕欽差道:“吩咐他們陳設起來,咱們拜神宣誓。”一時回說“牲劄都已陳設定當,請節帥上香拜神。”裕欽差向衆人道:“咱們殿上去罷。”裕欽差打頭,鎮協參遊等隨在後。走到大殿,只見橫排著三個大木架子,架上安著全牛全羊全豬,裕欽差點上了香燭,敬上了酒,恭恭敬敬向神像跪下,鎮協各官都按照著品級,排班站立。裕欽差跪下,衆人齊都跪下,頓時黑壓壓地跪了一屋子。裕欽差取出誓文,朗聲念道:道光二十一年七月?日,兩江總督欽差大臣並總兵文武謹刑牲灑酒,誓告于關帝天後之神曰:浙江洋面,以海鎮爲要口,定海孤懸海外,並非可守之地。鎮海有虞,必至震驚數剩今與將士約,不敢以退守爲詞,離卻鎮海縣城一步;亦不敢以民命爲詞,收受洋人片紙。知有不用命者,明正典刑,幽遭神殛。
謹誓。誦畢,叩頭灑酒。衆人聽了誓文,盡都悚然。只狼山總兵謝朝恩、黃嚴中,鎮守備王萬垄把總汪宗賓、解天培,外委林庚、吳廷江等五六個人,忠悃誠摯,雖沒有開口,一瞧他的面貌,就知是敵愾同仇的。
祭告已畢,各自回營。裕欽差愀然不樂。幕友見了,詢問何故?裕欽差道:“外洋兵船,戰是張挂紅旗,和是張挂白旗。我見余提台所守之招寶山懸挂著白旗,估量不透他,所以約然誓師,覘他的向背。他果然心懷兩端,臨祭時光稱有腿疾,那以後的事情,就不必問得了。”回營時光,道經學營,忽見泮池旁那塊石子上,鐫有“流芳”二字,不禁怦怦心動,道:“萬一不幸,請諸君告我老家人,就在這池中收我的屍身是了。”衆幕友都把好言勸慰,裕欽差心始稍釋。
這夜,廢門傳鼓,飛報軍情,稱說“葛、鄭、王三位鎮台在定海地方大破英師,轟斷英船大桅杆,陣殲西兵三千,活擒洋將二員,英兵依勢不敵,都退出口外去了。”鎮捧文武聽得此信,都到行轅慶賀。裕欽差並無喜容,衆人見了,無不稱怪。
欲知裕欽差爲甚憂悶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一回 對月舉杯將軍起舞 登城痛哭提督多情
話說欽差大臣裕謙,得著前軍捷報,心裏反倒愁悶,衆文武都很不解。裕欽差道:“定海孤懸海外,要真它當做長城,無非靠老天默佑罷了。”衆人聽了,都不肯信。卻說葛、王、鄭三位鎮台,到了定海,商議防禦之策。王鎮台道:“咱們三個裏,曉暢兵機,熟諳韜略,就要算著葛哥。定海又是葛哥的舊治,上年英人來犯,葛哥曾經設計擒獲過英國軍師晏士打喇打屢等,誰還強的過葛哥。只要葛哥吩咐出來,我總沒有不依從的。”鄭鎮台:“這是呀。我們都聽葛哥示下呢。”葛鎮台道:“慚愧得很,二位休過獎了。論到定海的形勢,就只道頭街的左右兩山,差還可以扼守。上年伊中堂到此,兄弟曾上過海防十二策,伊中堂不肯聽從。現在驚報叠來,築城是不及了,只好依山傍海,築一座土城子,咱們分泛駐守。鄭哥守了竹山門,王哥守了曉峰嶺,半塘一帶,就歸兄弟防守。”鄭、王兩鎮台,齊聲稱妙。於是督率兵弁,赴築土城,晝夜兼工,只三日夜,便已築造完竣。這夜,三位鎮台,連鑣並馬,沿著土城,察閱形勢。只見東角上半輪明月,那光兒已經照上了旌頭,秋風瑟瑟,吹得營頭旗幟,不住的回翻飛舞,刁鬥聲斷斷續續,擊打得異常悲壯。正是: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里聲半夜潮葛鎮台睹此月色,心有所感,向鄭、王兩人道:“雲飛一介武夫,仰荷聖明奪情起用,艱危二字,果然萬萬不敢避,獨恨此事未發之先,文武大吏,漠不關心。釁端既開,倉皇無措,遷延日久,群議蜂起,有的專矜意氣,有的專便私圖,既少切中竅要之論,也無公忠體國之心,忽剿忽撫,迄無定見,以致釀成目下的局勢。職既難操必勝,防亦毫無把握,真到萬不得已當兒,我也只好盡我的心力罷了。”鄭、王兩人,聽了這一番議論,都各十分悲慨。葛鎮台又從身上解下兩柄寶刀,遞給兩人道:“二位請瞧,這兩柄刀上鏨著的字就是葛某的心志呢。”二人接到手中,趁著月光瞧時,見兩柄一尺來長的寶刀,柄上都鑿有名字。一柄是成忠兩個字,一柄是昭勇兩個字,二人不禁都肅然起敬。葛鎮台道:“葛某有一樁事情,要奉托二位,不知二位肯應許我嗎?”二人忙問何事。葛鎮台道:“葛某軍務餘暇,很喜拈弄筆墨,這幾年來,積有幾種草稿,都還沒有發刊,是《制械要言》四卷、《制藥要言》二卷、《水師緝捕管見》十六卷、《全浙險要圖說》八卷,還有幾卷詩詞,都在營裏頭。如果葛某死了,替我把這稿子送到我家裏,交與我妹子葛聓收下,那就感不盡二位大恩了。”王鎮台道:“葛哥,你我同官同難,上仗國家威靈,下盡我們心力,能夠一仗把洋人殺退,也說不定。只要瞧這十裏連營裏,軍心豪邁,士氣飛揚,哪里像打敗仗的樣子?萬一不濟,我們果然是後死,葛哥,你放心,你的事情,就是我們的事情。”三個人激昂慷慨,談論了一會子。月影西移,聽營中傳梆,已經三鼓。瞧那月時,亮得愈益晶瑩朗徹。葛鎮台一時興起,向二人道:“二位哥哥,兄弟有一末技微長,趁此月色,獻給二位哥哥賞鑒賞鑒。”說畢,縱身下馬,遂把馬在一株楊樹上拴了,攬衣而起,拔出成忠、昭勇兩柄寶刀,颼颼颼舞將起來,左輪右轉,宛似玉蟒纏身,銀龍護體。瞧得鄭、王兩鎮台,不住口的喝好。一時舞畢,鄭鎮台道:“葛哥有這麽的本領,何愁洋人不平呢。”葛鎮台道:“洋人專仗火器,我這短刀,有什麽用呢?”鄭鎮台道:“咱們也有火器呢。跟洋人開仗,索性全夥兒用扛炮扛銃,一應刀矛弓箭,盡都捐了。”王鎮台道:“那也不能偏廢的。巷戰依舊要用短傢夥呢。”回營歇宿,一宵無話。
次日,三位鎮台會集兵弁,就在土城上洗炮試彈,操演了一足日。從此鼓角喧天,炮統震地,沒一日不操練。到十六這一日,黑早時光,瞭遠台將弁專差飛報,說:“望到洋面上,有三四艘洋船,鼓輪而來,爲頭的那一艘,桅杆有三五丈高呢。”葛鎮台爲防務緊急,每晚睡覺原是衣不解帶,一聞驚報,蹴被而起,騎著馬,趕到土城,見王、鄭兩鎮台早都到了。葛鎮台走上瞭望台,見波濤洶湧裏,三五艘火輪兵船,怒鯨似的駛將來,行的箭一般迅疾。葛鎮台不禁怒髮衝冠,傳令開炮。炮弁人等,聞到軍令,無不踴躍,震地轟天似的,連放十來門大炮。風吹煙散,望到洋面上,那艘宗桅洋船,早擊斷了桅子、擊塌了煙囪退了去了。後面幾艘,也著了七八個炮子,不敢上來了。此時旭日初升,陽光射在海面上,蜃氛薄霧全都消盡,望去分外真切,只見碧沈沈地,一艘洋船也沒有。葛鎮台直守過午刻,方才下來吃飯。這日總算平安無事。
次日大邦洋船,聯檣入泛,槍彈炮子,雨點似的飛來,比了昨日,利害何啻十倍。三位鎮台,同仇敵愾,督率兵弁,用扛炮扛銃,不住手的連環轟放。英兵卻也厲害,冒死進行,毫沒退縮的態度。葛鎮台心中著急,親自動手,放了七八炮,才把英兵擊退。定海形勢,重要的地方,全在東南西南兩路。東南路有一座山,名叫觀山,又叫東山的,據高臨下,是個很重要去處。這地方離城只有得半裏,對港就是五奎山。洋兵要是由南繞西而東,不免就要吃著緊,西南路沖要所在,地名叫竹山門,該處離頭道街有五裏之遙。三位鎮台新築的土城,就在這地方。當下英兵兩次攻撲竹山門,見口內防守嚴密,不能得著便宜,於是改變方略,竟向觀山進發。誰料強人更有強人手,葛鎮台已經先行料到,派了個參將張玉衡守在那裏。英將瞧見有備,不敢攻擊,只把對港的五奎山占踞了。張玉衡報知葛鎮台,葛鎮台笑向左右道:“宋太祖講的,臥榻之側,豈容他人鼾睡?這英人也太不自量了。”隨命:“備馬,待我親到那裏,瞧看一會兒。”行到觀山,見五奎山的英兵,正忙亂著紮營呢。
葛鎮台笑道:“我有計可以破敵了。”隨叫請鄭、王兩鎮台來,霎時都到。葛鎮台道:“洋人佔據五奎,無非要攻擊觀山,海上風起,今晚定有重霧,先發制人,不如渡過港去,大殺他一陣。請鄭哥哥輔助我,隨著王哥,趁霧起時,悄悄渡到彼岸,縱火燒營,定能獲一大勝呢。二位瞧此計,可行不可行?”二人齊聲稱妙。
這夜,果然天起濃霧,葛、王兩鎮台,率領健卒三千,偷渡過港,英人一點子沒有覺著。葛鎮台令軍士擲火藥包兒縱火,頓時烈焰飛騰,四面八方都著了火,三千兵士,齊聲喊殺,夾著風聲火聲,那個聲勢,真不啻天崩地陷,海倒江翻。英人都從睡夢中驚醒,搶了兵器,衝殺出來。濃霧中,敵我不住,不知枉死了幾多性命。中國兵因葛鎮台吩咐過,只是喊呐,並不動手,等到天明霧散,才齊夥兒衝殺入去,所以受傷的很是不多。這一仗,葛、王二將,獲著全勝,擒斬英將兩員,陣殲英兵千人,聲威頓時大振。於是特派專員,到鎮海大營報捷。無如英國人的本領,強毅堅卓,百折不撓,瞧到屍裹馬革,骨暴沙場,都是毫沒要緊事情。將軍雖勇,強敵難摧,光景也是氣運使然呢。英人自那日受著大創而後,方略又變,只派少量海軍,不分晝夜,東沖西蕩,輪翻叠擊,弄得葛、鄭、王三位鎮台,東防西禦,應接不暇,到戰了七晝夜,簡直是心力交瘁。
到十七這一日,再也不能支援了,三位鎮台會在一處,正商議堅壁防禦的法子。忽接驚報,說英人分兵三路,拼死進攻,曉峰嶺、竹山門都十分吃緊呢。三位鎮台大驚。葛鎮台道:“咱們心力都盡了,救兵未到,強敵又來,今兒這個關,怕不易過呢。”王鎮台道:“葛哥,你忘了嗎?咱們出防時候,裕節帥給我們每人一個錦囊,說裏頭藏有退敵妙計,不到萬不得已時候,不能開視。今兒這麽的緊急,可以開視了嗎?”鄭鎮台道:“阿呀,你不提起,我幾乎忘掉了呢。”當下三人取出秘函,折開封套,都聚精會神的瞧看。只道是怎麽的秘計奇謀,可以救困經危,只見上面寥寥數位,卻是裕節帥親筆,其辭道:有臨陣逃避者立斬軍前!
三位鎮台,瞧過錦囊,盡都失色。於是各率本部,分頭迎敵。王鎮台馳赴曉峰嶺,鄭鎮台馳赴竹山門,葛鎮台督衆扼守半塘,分付並衆,整理扛炮扛統。這日英兵來勢,比了前幾日,格外的洶湧,不過頓飯時光,惡耗傳來,說英人已用舢板小船渡兵登山,曉峰嶺失陷,王鎮台中槍陣亡,王鎮台部下的壽春兵,還在那裏死鬥呢。葛鎮台聞報,十分悲奮,隨向衆兵弁道:“咱們弟兄是定海鎮,咱們不能死戰,別說對不起國家,也很對不起王鎮台呢。”衆兵弁都稱:“甘願戰死!”葛鎮台道:“戰死最好,不死也沒臉見人呢。”說著時驚報又到,報稱竹山門已被英兵攻破,鄭鎮台中炮陣亡,處州協台托夫泰也戰死了。鎮葛台愈益悲奮,按劍四顧,大有項王慷慨悲歌的意思。
只聽衆兵弁喊道:“洋兵來了!”舉目瞧時,見一大隊英兵,錢塘江潮似的湧洶而來,葛鎮台疾令開槍抵敵,一時哪里抵敵得住!這時候,兩軍的槍彈火箭,雨點似的互相激射,直殺得屍橫遍野,血流成渠,葛鎮台身中四十餘槍,兀在那裏拼命督戰。英將恨極,趁他沒有防備,飛步過來,高舉槍刺,盡力一揮,削掉半個腦袋兒,才絕了氣,那忠軀卻還握拳透爪,直立在崖石間呢。參將張玉衡見鎮台被敵人殺死,忠憤填胸,提起撲刀,奮命沖去,也被英兵一陣亂刀,剁爲肉泥。於是定海全島,扯起英國旗號,那些殘兵剩卒,降的降,走的走,一霎間霧解煙消,驅除了個盡淨。英人既得定海,休兵數日,即統得勝之師,從蛟門島出發,進攻鎮海。
卻說欽差大臣裕謙,接著定海失守的驚報,就向衆幕友道:“現在鎮海靠得住的兵,只有徐州兵一千,續調策應之兵還沒有到。想起我曾祖義烈公,殉難之期,是乾隆二十一年八月二十五日,這會子,恰值著道光二十一年八月,遇著這勁敵,怕不是佳兆呢。”衆幕友都用好言勸慰,裕欽差道:“我倒並不是怕死,只憂洋人這一下子治不下,國家從此要多事呢。”隨把朱批上諭及奏稿、文書等件,檢點一過,封固定當,派一員武弁,送到嘉興行館去。部署完畢,又向衆幕友道:“君等書生,有寇至則去之義,如果洋兵到來,我須督兵臨陣,君等可速避出城去,探聽消息。打了勝仗呢,替我代草露布;打了敗仗,費神就替我代辦後事。”衆幕友聽了,盡都慘然。裕欽差道:“我沒有兒子,可以承祧我的。只有一個侄子、兩個女孩子,大的已經嫁了,小的還在繈褓中呢。一個妾還可以守節,總要叫她同甘共苦,跟我太太互相維持,句句聽太太的話才好。至於將來喪葬之費,署中廉俸及辦公銀兩,除了年來軍營賞恤外,還存著好多呢,盡可以敷衍了。倘有贏餘,可就交我太太收用。我家中房産,僅堪糊口,都是我那兄弟掌管的,每年收進來顧一家的家用,切不可爲了喪葬不敷,變産辦理。所存的奏稿,就拜託君等代爲刊刻,與從前刊的《勉益齋偶存稿》,一併交與我那兄弟,叫他存放在祠堂裏。如果奉旨行查事實,可就把這兩部書呈送國史館。”衆幕友聽裕欽差說得悽楚,不覺都掉下淚來。裕欽差忽又想起一事,隨把家人喊集,分付道:“我有一句話,交代你們。我死之後,切不可即行殯殮,我知提台,必要借我爲口實以退洋人,洋人在這裏,在勢也決沒有久占之理,你們瞧著就知道了。”當下無話。
隔不多幾日,就有軍報,稱英兵船已到口外,謝鎮台在金雞山上,開炮轟擊呢。裕欽差忙令閉城堅守,一面穿扮了行裝,親自上城督戰。才到城上,忽報提台余步雲求見。裕欽差道:“就請軍門這裏相見罷。”一時余提台翎頂輝煌、衣冠齊楚的上來,一見面,兜頭就是一恭,開言道:“步雲有句很機密的話回節帥,請節帥把衆人回避了,才好面稟。”裕欽差道:“兄弟這裏,都是上下一心的,軍門有高見,不妨就請賜教。”
余提台頓了一頓,才道:“洋兵聲勢,厲害的很,節帥總也知道。”裕欽差道:“厲害便怎麽樣?”余提台道:“鄭、葛、王三鎮台,那麽英雄,尚且全軍覆沒,而況鎮海是個繁盛區處,闔縣生靈,何止數百十萬。本來呢,這句話,原不應我們當武官的人說的,因爲這數百十萬生靈的安危,都在節帥一個兒身上,不得不向節帥懇一個情了。”裕欽差道:“軍門主意,要兄弟怎麽呢?”余提台道:“懇求節帥瞧這百十萬生靈分上,暫派外委陳志剛,到洋船上去羈糜羈縻。”裕欽差道:“那種苟且旦夕的勾當,國體上頭,很有關礙,兄弟可沒這個能耐。”余提台討了個沒趣,下城而去。一會子又走上來,裕欽差不待他開口,就道:“軍門大人,你我都是極品大員呢。朝廷把這浙江交給了你我,洋人來了,就講羈縻,也對不住天恩高厚。”余提台道:“步雲受恩深重,一死報國,分所宜然。但是家中妻子兒女,三十餘口很屬可憐,並且步雲的女孩子,即系今兒出閣,尤望節帥推恩。”說到這裏,余提台淚垂聲下,不禁痛哭起來。裕欽差道:“兒女情長,英雄難免,那也不能怪你。但忠義事大,這個志斷乎不可奪的。”余提台沒法奈何,只得掩泣下城而去。裕欽差歎道:“事情就壞在軍門手裏。定海之役,葛、鄭、王三鎮台,血戰到七晝夜之久,倘使軍門派兵一旅,早往救應,也何至失事。就失事,也斷不至這麽的快。”
言未了,軍弁走報洋人攻打招寶山,已經起岸。一時又報,洋人從西北角攻入後山,官兵都盡逃散,威遠城失守,大事去了。
隨見提標護印兵踉蹌奔至,大喊道:“軍門大人,現無下落!”裕欽差大驚。接著又報,英人進攻金雞山,謝鎮台開炮抵禦,正在酣戰,不防英人別遣小隊,從沙蟹嶺繞出山後,兩路夾攻。
謝軍遙見威遠城失陷,軍心慌亂,謝鎮台因搶護炮臺,被洋炮轟擊入海,屍身無獲。現在洋兵撲向鎮海來了。忽報城中火起,想必伏有漢奸呢。接著洋兵已到城下。裕欽差知道事不可爲,隨下城,奔至學宮,望闕行過三跪九叩禮,向泮池裏縱身一跳,效投江的屈子,做成殉賊睢陽,喝了三五口水,早已不省人事。
家人余升、陸喜,忙著喊救,副將豐伸泰、千總馬瑞鵬,隨後趕到,幫著打撈。救起瞧時,幸喜還沒有絕氣,裝人小轎,搶護出城。趕到寧波府,經知府鄭廷彩,替他換上乾燥衣服。忽聞洋人懸賞十萬金,購求裕欽差屍身,余升等不敢停留,星夜雇船到余姚去,舟行四五裏,方才氣絕。這都是後話。
當下鎮海失陷,文武員弁,盡都棄城逃走。余步雲是逃回寧波提署去了。甯紹台道鹿澤長逃了慈溪去,還謊稱跳入城河殉難,昏迷之際,被兵勇硬救起來的。獨有縣丞李向陽,字丹崖,號葵村的,從容賦詩,自縊于本署大堂之上。其絕命詞,共是七絕二首,其一道:
有山難撼海難防,匝地賓士盡犬羊。
整肅衣冠頻北拜,與城生死一睢陽。
其二道:
孤城欲守已倉皇,無計留兵只自傷。
此去若能呼帝座,寸心端不聽城亡。
此時風聲鶴唳,草木皆兵。寧波得著鎮海驚報,商民紛紛遷避,知府鄭廷彩等都奔了上虞去,提台余步雲單騎走出南關。
所以二十九日,英國兵艦八艘,進逼府城靈橋門,連開大炮,竟沒一個人理會它。英將郭士利,很是詫怪,舍舟登岸,督率了兵士,排齊隊伍,戒備著進行。到寧波府城,只見城門洞開,空落落不見一兵一卒。郭士利還怕是誘敵之計,連放三排洋槍,依舊沒人答應,才放膽闖進城去,奔上城樓,高扯起一面英國國旗。英兵見了,齊聲呼唱萬歲,於是浙東三座城子,旬日之間,都失陷了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二回 規甯郡智士獻奇謀 支危局將軍拼血戰
卻說英兵東犯,定海、鎮海、寧波相繼淪陷。慈溪地方,英兵雖沒有到,官民盡都遷避,只剩一座空城子。驚報傳到杭州,撫台劉韻珂,忙聚集文武,商議防守之策。藩、臬兩司齊道:“英人既得寧郡,紹興、杭州,都吃緊了。爲今之計,莫如速派一員大將,扼守曹娥江,紹興果然不要緊,本城軍士的心,也要壯起許多呢。”劉韻珂聽說有理,遂飭前任福建臬司鄭祖琛,督兵防守曹娥江,一面飛章到北京告急。劉韻珂向衆文武道:“裕欽差血忱報國,果然可敬得很,但此公於戰略上,未免太忽略了。本省的咽吭,是鎮海不是定海,明朝人在威遠城上,刻有石額,稱爲平倭第一關,其險可知。定海不過海裏頭一個窮嶼孤島,大僅彈丸,富非沃壤,明朝陽和經理沿海,並未收入內地。順治八年,議政王大臣也曾奏過,舟山乃本朝棄地,守亦無益,不如叫副都統率領駐防旗兵回京。現在裕欽差有著葛、鄭、王那樣的良將,卻把他都用到絕地上去,白白送掉性命,豈不可惜!”藩台道:“定海吃緊時光,裕節帥上書談兵,稱說英人內犯,犯著兵家大忌,共有八樁,侃侃而談,似乎很有見地呢。”劉韻珂笑道:“這就叫紙上談兵呢。正經要講究將略,宜把定海當作外藩,只紮些少兵馬,卻把重兵都移在蛟門島、招寶山、金雞嶺一帶,三鎮同心,將士用命,雖未必能夠制敵死命,門庭堂奧之間,總也可以不要緊了。”藩台道:“大帥既然有此特見,當時何不知照裕帥?”劉韻珂道:“彼時我也沒有想到。”又談了幾句別的話,方才散去。
過了幾日,忽報有廷寄到,卻是飭拿余步雲,派員解送入都的事。劉韻珂不敢怠慢,立命武巡撫官,執著自己名片,請余提台到署談話。一時請到,韻珂就把廷寄給他瞧看。余提台頓時面如土色,哀懇代奏乞恩。韻珂道:“這個不幹我事。聽說是裕府家丁名叫餘升的,在都察院裏,把老哥告下,才有這道旨意。老哥到了京裏,也可以辨白的,公是公非,各大臣也未必能夠一筆抹殺呢。”余提台沒法,只好低著頭,聽憑派員押解。韻珂就挑了兩個候補州縣宮,並撫標一員武弁,把余提台解向北京而去。
余提台到了北京,法庭對質,恁他舌底生蓮,終解不脫臨陣脫逃的重罪。案定,奉旨正法,那陣前殉難的將帥,都下特旨,優恤賜諡。裕謙賜溢靖節,葛雲飛賜溢壯節,連那賦詩自盡的李向陽,也得著加贈知州銜,賞給雲騎尉世職的恩典。這都是後話。
當下劉韻珂飛章北京告急,宣宗就派奕經爲揚威將軍,特依順、文蔚爲參贊大臣,馳赴東南征剿。又飭調陝甘兵二千赴浙。韻珂聞知,喜形於色,向左右道:“將軍參贊,一到浙城,我肩膀上,不知要輕去多少斤兩呢。”隨傳令浙營各將,只防守浙西一帶地方,浙東各地,靜候大軍籌劃是了。誰料這位將軍,一到蘇州,金粉迷離,竟就迷住了。駐節在滄浪亭,鎮日酒地花天,享受那人間豔福,敵務軍情,全都置之九霄雲外。
報入杭州,劉韻珂大驚道:“英人據守寧波而後,派遣洋兵,分守鎮海、定海,聲勢連絡,東至大洋,都是洋兵的哨隊。咱們雖然劃江而守,紹興東逼慈溪,真是危險不過。洋兵要是闖過江來,連這裏都吃緊呢。別的不打緊,省城有個好歹,我這功名不就送掉了嗎?”忙叫幕友,做一角告急的公文,飛遞蘇州求救。奕經接到文書,皺眉道:“劉韻珂真也太不曉事,我這裏兵力,這麽的單弱,如何能夠救他?”左右都道:“這是劉撫台想卸肩呢。如果洋人要過江,也不等到這會子了。”奕經道:“救危拯急,原是將軍的責任。我已派人到淮、徐一帶招兵,但等義男招齊,誰願住在這裏?早早幹畢了,也好早早回京銷差。”從此浙江告急文書,雪片似的來,奕經只是不理。
劉韻珂急極,只得飛章人京。宣宗大怒,下旨責問將軍參贊,叫他把按兵不發的緣故,明白復奏。奕經與特依順、文蔚兩參贊商議道:“你我率兵到此,通只三個月,兵力這麽的單薄,雖然招了點子義勇,究竟濟得甚事?偏上頭這麽性急,真真逼死人了。”文蔚道:“可不是呢。上頭既然交給我們辦洋人,就應寬假時日,照這麽的催逼,我們就有破敵妙策,也不及布置呢。”特依順道:“是呀。兄弟有一策,可以破敵,才要行呢。”奕經道:“參贊有計,定然高妙,說出來大家斟酌斟酌。”特依順道:“我料英人在寧波,定然不能持久。”奕經、文蔚齊聲問故。特依順道:“古人說,千里饋糧,其軍必敚現在英人遠隔重洋,去國奚止萬里,搬運糧食,艱難困苦不問可知。咱們只要等他糧食缺乏時光,鼓行而東,定可以獲著全勝。”奕經道:“特參贊料敵如神,可惜上頭急不過,不及等候敵師饑疲呢。”說著,軍弁送人一個手本,奕經接來瞧時,見上面寫著四晶銜前任安徽泗州知州張應雲。隨問兩參贊道:“這張應雲是誰?”文蔚道:“張應雲,名字熟的很,仿佛是個才智之士麽。”奕經道:“才智之士,求見咱們做什麽?”特依順道:“也許是來獻計麽,吃緊的當兒,傳進來問問也好。”
奕經點點頭,隨命傳見。一時軍弁引入,見過禮。突經問他何事?張應雲道:“因聞浙東軍務,朝廷很是注意,卑職有一小計,特來貢獻。”奕經道:“很好,講出來大家聽聽。果然可行,將來開起保案來,給你添上一個名兒。”張應雲聽了,並不即謝栽培,倒落落的道:“保案也不敢望,卑職此來,不過是爲著國家呢。”隨道:“孫子論兵,最妙的是用間。自從洋艦入內地以來,一竟恃著漢奸做向導,所以所過城邑,宛如駕輕車就熟路,一點子力都不費。其實漢奸與洋人,並沒什麽恩義,替他奔走效力,不過貪圖幾個錢罷了。現在寧波當水深火熱之時,地方紳民,沒一個不延頸跛踵,盼望大兵早到。那班當漢奸的,又都是本地人,現在莫如用因間的洋子,洋人不難掃除淨盡。”奕經道:“怎麽叫做因間?”張應雲道:“因間就是用敵人的間諜,爲我間諜,將軍肯懸重賞,招集這一班人,做我們的爪牙,我們起兵去攻城,密令他們預伏城中,內外相應,洋人如何再能站的住腳?將軍瞧這個法子,還可以行嗎?”奕經、文蔚,齊稱妙計。特依順道:“計策果然很好,這一班人,叫誰去招呢?”張應雲道:“果然將軍沒人使喚,卑職自信,這點子事情,還可以效勞呢。”奕經大喜,立上一道劄子,叫他辦理間諜事宜,就留他在營裏,幫辦軍務。這張應雲真也能幹,明招暗攬,不到一個月,寧波各地,所有漢奸,竟被他都招攏了來。應雲回將軍,請即拔營前進。奕經問:“都佈置妥貼沒有?”應雲道:“都妥貼了。卑職已與寧波、鎮海兩處紳士約定,叫投洋各漢奸,分伏在各處,做大軍的內應,並探得慈溪城裏,已沒有洋人蹤足。咱們從紹興進兵,包可以一舉成功。”奕經喜道:“洋人內犯以來,太也眼裏沒人,咱們這一舉,也替國家吐吐氣。”正是瘈犬狂吠,海鳥群飛,臥榻之旁,竟有他人鼾睡。光天之下,公然魑魅橫行,縱可汗爲天驕,踞夜郎而自大。漆室女聞而啜泣,汪泣童誓以身殉。用激忠義之氣,勝算獨操;特張撻伐之威,良謀早定。
當下揚威將軍奕經、參贊大臣特依順、文蔚督率馬步三軍,于道光二十二年正月,在蘇州拔隊出發,徑向紹興而來。晝夜兼程,水陸並進,不多幾天,早已到了。張應雲又獻奇計,請刻日渡曹娥江,先據慈溪以爲戰地。奕經於是傳下軍令,馬步三軍,立刻移營進發,一過曹娥江,就在慈溪東門外,安下營寨。
次日,奕經升坐虎帳,聚集各將聽令。此時提鎮、參遊各武職,盡都鞘橐鵠候,沒一個敢仰首舒眉,妄發一言半語。只聽奕經道:“寧郡鎮邑,都已伏下了內應。今回出兵,大家拼出點子血汗,務須把這兩座城子,奪了回來。臨陣逃避,軍法無情,你們可都知道!”說著,眼珠子向衆人打了個圈兒,軍威凜凜,軍法森森,誰還敢言?奕經道:“現在進兵的日子,我已揀定,是本月晦日,請大家記下了。”隨道:“段鎮台過來聽令。”總兵段永福,應著走出。奕經道:“請你率領本軍,拔隊開往寧波,務須把洋人趕走,克復府城,才准繳令。”段永福接了大令,自率本部,拔隊而去。奕經道:“劉遊擊呢?”遊擊劉天保應道:“標下在此。”奕經道:“劉遊擊,本帥素知你勇悍善戰,鎮海的洋人,就交給了你。你須小心在意,休辜負本帥一番識拔的好意。”劉天保應著去了。又令參贊文蔚,統著大營兵,駐守長溪嶺。金華協副將朱貴,統著陝甘兵,駐守西門外之大寶山,以爲中路聲援。又令張應雲率著所募鄉勇一千五百人,駐守寧鎮交界之駱駝橋,以爲南北兩軍策應,似此算無遺策,何難力破強英?誓日精忠,排山豪氣。將軍健猿臂,弓勁烏號;勁敵懾狼心,劍寒龍吼。無如孟明未濟秦師,多魚先漏齊策。弄到後來,依舊一場沒結果。原來張應雲所招的內應,有仍舊受著洋俸,替洋人作間諜的,早把這個消息,報知英將。英將濮鼎查大吃一驚,隨向郭士利道:“真是天佑吾英,鬼使神差的使我們知道,不然你我都不免要受他大虧呢。”郭士利道:“我看此事,多虧是中國人,我們受了他的賜,倒不能不感激他呢。”濮鼎查道:“你這話我不很明白。”郭士利道:“這有什麽難解之處?中國人心中目中,只有錢,沒有國,才肯把本國軍事的秘密漏泄給敵人,要是換了別一國,如何成功呢?”濮鼎查歎道:“怎麽東方人性情,都是這個樣子。不記印度人嗎?看來中國將來,與印度怕要差不多呢。”
郭士利道:“那都是後來的話。咱們且講眼前,怎麽想一個法子,防備他們。”濮鼎查道:“中國人喜歡的是錢,咱們拼著花掉幾萬銀子,投其所好,索性買他一買,把他們新招的鄉勇勾結了,叫他們自己跟自己先殺起來。鄉勇一倒戈,他們的兵就亂了,再起兵前去接應,又省軍火又省力,你道好不好呢?”郭士利拍手道:“端的好計。銀子花了,終究在中國人身上要回來,連開幾個勝仗,不怕他們不求和,那時節賠款軍費,都有了著落。咱們這會子,只當寄在他那裏呢。”計議已定,遂令漢奸到駱駝橋勾結鄉勇。一時回報,鄉勇受了銀子,非常歡喜,都願替大英國盡力。濮鼎查笑道:“這才是中國人民呢。”忽報總兵段永福、遊擊劉天保,知道師期已泄,不及等待,分兵南北,殺奔前來。濮鼎查聞報,立刻部勒士卒,預備出迎,一面飛騎走報鎮海守將,叫他同時拒敵。暫且按下。
卻說揚威將軍麾下,有一位屈居下位的豪傑,就是派守大寶山的金華協副將朱貴朱協台。朱協台,字黻堂,號緒曾,江南上元人氏。世代將家,他的祖父,是個循化營把總,父親是個騎兵。金川之役,祖父陣亡了,父被炮子轟折左右臂,終身廢棄。每因不曾建得大功,附髀叱吒,鬱鬱不已。一夕,忽夢金甲神引一頭赤豹來,向他道:“我是渾源山神。念汝忠孝,特以此豹賜汝。”醒回來卻就生下了協台。及長,軀幹豐偉,面如渥赭,年十七,入循化武庫。嘉慶五年,從征川、楚,陣擒猾賊趙天拢經略額威勇侯,賞授了個六品頂戴,補榆林外委。這時光,有黃連巫賊,名叫冉學勝的,伏在密菁裏,持矛突出,替趙天隆報仇。協台已被刺傷,卻仍把那賊子擒住解營,由此勇名冠絕一軍。十年凱旋,補定羌營外委,以數次從征,得升千總。道光二年,戰雪山,奉旨賞戴藍翎。六年平回疆,賞換花翎,遂由涼州守備、硤石都司、玉泉寧夏遊擊,升至西安參將,尋署察漢托洛亥副將。身經百戰,殺賊盈千。不過在窮邊極塞,署著一個副將,直到去年八月裏,英人內犯,金華協台重祥殉了難,才奉簡命,補了今職。朱協台少年時候,遇過一個相面的,相他虎頭燕頸,面赤骨青,生不封侯,死必血食。所以每逢臨陣,勇敢騾悍,頻危不顧。此時朱協台統率有九百名陝甘兵,在大寶山防守。廿七這一日,忽奉奕經軍令,叫助攻鎮海。朱協台率領本部,立刻起行,才抵妙聖寺,又接到文參贊公文,知道段、劉兩鎮,盡都失利,叫不必輕進,回防聽令。只得重又折回,安下營寨,就率昭南、共南兩個兒子,到山前山後,察看了一回。見山勢雄峻,士氣憤激,心下頗爲欣悅,隨向二人道:“地利人和,總算都得了。”昭南道:“大寶山地處要衝,。洋人來時,首先受敵。咱們兵不滿千,似不宜過於脫略。”朱協台掀髯笑道:“汝父行年六十四歲了,結髮從戎,身經百戰,這裏兩隻手裏,不知結果掉多少英雄好漢,何況這幾個毛洋人。我從前在額候爺營,瞧見楊將軍五箭射死五百賊,七騎掃蕩七千人,心裏非常羡慕。每恨遭不著機會,不能爽爽快快幹一下,被楊將軍獨做了英雄去。洋人果然殺來,那就是我的老運來了,怕什麽呢?”昭南道:“洋人槍炮利害,父親不可輕視。”朱協台道:“洋人有槍炮,我難道沒有槍炮?好孩子,索性告訴了你,你老子要剿滅洋人,不是今兒起的意。三年前,在參將任上時,就派人到安徽壽光山裏,找尋那頭奇獸,可惜沒有找到。”昭南問是什麽奇獸?朱協台道:“那獸名叫千歲彪,人面一足,形狀很怪異。它的油可以燒海,我要來焚燒洋船呢。現在那張圖,還在營裏頭。”隨向共南道:“五兒,你總也見過的。”共南道:“見是見過的,孩兒聽顔心齊先生說,千歲彪就是《山海經》裏的猾裸,燒海之說,究竟不知驗不驗?”朱協台道:“怎麽不驗。我有了這東西,早趕到鎮海去了。”說著時,色舞眉飛,好像真是燒了洋船似的。
這時光,慈溪一縣,長溪嶺、清道觀、駱駝橋,結寨連營,星羅棋佈,無處無兵,無地不守。論到忠勇果敢,卻是朱營第一。這一日,是二月初四,天還黑早,朱協台正要傳點開操,軍探報來,說洋兵數千,從大西壩蜂湧上岸來也。朱協台立刻傳令排隊,向衆兵並道:“洋人專仗火器,火器這東西,近了是不中用的,咱們現在只用火器做先鋒,衝鋒陷陣,依舊恃著短傢夥。”衆兵弁齊聲答應。朱協台向三軍司令旗指道:“今兒開仗,這一面大旗,我親自執掌,三軍進退,都瞧我的旗號。誰違令,我就斬誰。”衆兵弁又齊聲答應。說畢,執旗在手,馳馬直前,昭南、共南,各執大刀,護著老子,風一般奔將去。
九百名陝甘兵,宛似一群猛虎,風馳雨驟,卷下山來。刀矛並舉,統炮交轟,喊聲震天,煙塵蔽日,兩軍的槍彈炮子,雹雨似的互相激射。英人大駭,相顧道:“不料中國人,也會這麽血戰的。”從辰初直戰到申未,朱營兵弁,橫沖直蕩,無不一以當百。英兵死的,不計其數,卻仍舊力戰不屈。朱協台怒得眼中出火,口內噴煙,揮旗大呼,拼命的格鬥。圍,到大營求救。”朱協台怒道:“不必多言!今兒不是我殺洋人,就是洋人殺我。”忽報救兵到了,朱協台傳令開陣迎人,不意救兵才一進來,就大聲呼噪,反戈相向,隊伍頓時大亂。原來這一支救兵,就是洋人買通的鄉勇。朱協台怒極,下令搜殺。接著又報,火輪船已進丈亭江,洋兵都到了太平橋,山上營帳,都被飛炮火筒燒掉了。朱協台怒得嘴裏噴出血來,回望山頂,煙焰障天,切齒道:“好洋人,我朱貴就戰死沙場,死了也不放你安逸呢。”說畢,把那三軍司令大旗向土壘上一插,搶一柄大斫刀,拍馬舞刀,直沖向英人陣裏來。昭南、共南,諫阻不及,也把馬一拍,緊緊跟了來。一人拼命,萬夫莫當。三員虎將,殺進英陣,手揮刀落,切萊斫瓜相似,一霎間,早斬了數十顆首級。忽一顆流彈,射中左腿,把朱協台從馬上直顛下來。忽見他大喊一聲,重又躍起,奪取英兵長矛,左右蕩決,英人盡都失色。究竟雙拳不敵四手,被英人團團圍佐。朱協台與兒子朱昭南,直鬥到軍無完膚,才陣亡了。小公子朱共南,身受三槍,死去重復蘇醒,部下九百人,竟至全軍覆沒。大寶山自朱協台陣亡後,山頂常有雲氣鬱勃,隱隱聞鼓角之聲,夜裏燈火燭天,似有旌旗來往。洋人驚恐,逡巡退去。慈邑士民,感其忠烈,糾資特建一所朱將軍廟。浙江學政吳鍾駿,撰有《朱將軍廟碑》,其辭道:甬上元戎,吊斯髽發。揚州都督,殉早銜須。留台多烽燧之虞,列埃少藩籬之固。公首收潰卒,次練鄉屯。洴澼千金,智明越組。背鬼一隊,勇習韓瓶。鐵浮屠林立于重關,銅面具風生於百戰。夫以公之奇賅在握,披靡無前。佐路伏波而駛駕樓船,隨竇車騎而遠臨鞮海。仆蜻蛉碑以直進,掃蠮螉塞以窮追。溺水毛沈,舊是磨刀之地;盧山弓挂,曾開鳴鏑之場。何難炰罔象,噎雄虺,刃剚飛廉,鋌剸猛氏。然而炬燒雉尾,赤舌無靈。浪跋鱷牙,黃頭解散。當盾墨磨成之日,是韡刀誓死之秋。無何,大帥納李祐之降,信張元之諜。池鵝夜擊,思間道以成功;營鴿朝盤,猝銜枚而輕發。二十二年正月,議收復三城,檄公領陝甘兵九百人,攻取鎮海。主客之地勢既異,聲援之特角無聞。九節度出師,狐疑莫決;十團營結隊,烏合爲多。方其飛火焚旗,壞雲壓壘。猶策單騎而乞賀蘭之旅,叩旌門而籌細柳之防。俄燕高重捷之孤軍,勢無後繼;種師中之神弩,力盡重圍。鏃中三升,馬經十槊。田橫烈士,島中皆效死之人;楊業將家,麾下少生還之卒。以二月初四日辰加于申,公陣亡于慈溪西門之外,春秋六十有四。次子昭南,以身蔽父,冒刃捐驅。卞氏壺旰,闔門喋血。葛家贍尚,同日騎箕。嗚呼哀哉!結蒲之肖狀如生,刻木而歸元未得。幼子共南,執于衛社,甫及成童,袒背受戈,躬陪行陣。倖免王熊之家,卒求鮑信之屍。歸櫘河州,厝兆新域。事聞,宸衷軫悼,襚賵加優。少府之儲榮,頒于左藏,司勳之載世,及於雲礽。詔加總兵,賜恤賜蔭。補諭詞臣,撰文遣祭。昭南有予綱,命於及歲,後帶領引見。棠貽段笏,九重搖張掖之碑。蓖守顔書,一制軫平原之裔。公亦可以棲真八表,瞑目重泉矣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三回 劉韻珂附片保伊相 舒垕庵妙策用偷兒
話說金華協副將朱將軍父子殉了國,小公子朱共南,死後復蘇,奔到大營告敗,已是血人兒模樣,營門軍弁,大吃一驚。
文參贊詢知情形,嚇得面如土色,忙令標下將並,保護著自己,逃向曹娥江去。一面專騎知照揚威將軍奕經,叫他一同逃走。
不意奕將軍消息靈通,早已逃走多時了。這一役,英人雖然獲著勝仗,傷亡兵弁,累百盈千,事後埋葬屍身,連忙了五七天呢。英人相語道:“自從內犯以來,這麽的大創,從沒有受過。”所以將軍、參贊,舒徐暇豫的逃遁,英兵倒並不來追趕。文參贊逃到紹興,見奕經已經先在。奕經一見文蔚,就問洋兵追來嗎?文蔚道:“參贊走時,洋兵沒有見呢。”奕經咋舌道:“見了就走不成了。這種事,險的很。”文蔚道:“虧得朱貴死命的擋住了,不然我與將軍,都要不免呢。”當下,奕經就叫文參贊守住紹興,自己片舟一時,悄悄向杭州去了。杭州撫台劉韻珂,爲人很是圓滑,接見了奕經,詢知致敗的緣故,就悄悄奏了一本,聲稱“將軍等密籌數月,一切佈置區處,悉從隱秘。臣忝任封坼,尚不能深悉,遑問其他?”差不多把奕將軍踢了一腳。奕經沒有知道,還把他當做好人,同他商量恢復的事。韻珂道:“將軍意思要怎樣?”奕經道:“洋人這麽厲害,戰呢斷斷不雕夠再戰,要恢復寧波,還是跟他和了罷。”
韻珂道:“時勢如此,也只好這個樣子。”奕經道:“咱們會銜上一個本子如何?”韻珂道:“本子還是各上各的好。總之這件事,我極力幫忙就是了。”奕經道:“既然如此,我還得到海寧州去查看一下子,那邊也是海口呢。”次日,奕經帶領從人,自向海寧州而去,韻珂便叫幕友擬了一份十可慮的奏稿,把浙江情形,說得非常危險,卻並無一辭半語,說及和定。結末一段,韻珂嫌幕友措辭不善,親自提筆改削。改畢,目閱一過,頗爲得意。其辭是:凡此十者,皆屬必然之患,亦皆屬無解之憂。若不早爲籌劃,則國家大事,豈容屢誤?現在將軍赴海甯州,查看海口情形。參贊大臣文蔚,留住紹城,調置前路防守事宜。究竟此後應作何籌辦,將軍等似亦尚無定見。臣渥鐵生成,若不將實在情形,直陳於聖主之前,後日倘省垣不守,臣粉身碎骨,難蓋前愆。伏乞皇上俯念浙省事宜,實在危急,獨操乾斷,飭令將軍等隨機應變,妥協辦理,俾浙省危而復安,即天下亦胥受其福。臣不勝迫切待命之至。
似這麽的奏稿,面子上並不主張和議。意思裏卻句句主張和議,獨操乾斷,無非要宣宗速定和局。隨機應變,無非要奕經等暫事覊縻。好在著筆甚輕,一點子痕迹不露,輕圓流利,巧妙絕倫。劉韻珂如何不得意?既而轉念,這法子雖然巧妙,究竟還不很妥當。倘然皇上叫我辦理和局,我這一身,不免要遭輿論抨擊,倒不如另外弄出一個人來,自己好推卸乾淨。攢眉苦思,想了頓飯時候,竟被他想出一個最妥當的人來。隨又提筆,做成一個附片稿子。其辭道:臣前請將已革兩江總督伊裏布,政發江浙軍營效力贖罪,未蒙允准,恩出自上,臣何敢象行瀆請?惟念該革員之獲罪,究屬因公,且其按兵不戰,究與饋事誤國者有別。我皇上愛惜人才,凡中外獲咎臣工,苟心迹可原,鹹荷棄瑕錄用,或令戴罪立功,不知凡幾。如周天爵、林則徐等,亦皆令其及時自效,仰見聖德如天,不使諸臣終身廢棄之至意。伊裏布與周天爵等,同系譴戍之人,情罪似無二致。且公忠體國,並無邀功近名之心。臣平生所見,只此一人。現在將軍等差委需員,除帶司員之外,又調取各省丞倅、牧令來浙委用,並令本省之舉貢生監,查辦事件,若老成謹慎,不貪功,不圖利,如伊利布者,正可以備器,何況該革員爲洋人所感戴,即其家人張喜,亦爲洋人所傾服。若令其來浙,或洋人聞之,不復內犯,亦未可定。可否仰懇天恩,將伊裏布發至浙江,在軍營效力,贖罪之處出自聖裁,臣冒犯宸嚴,不勝戰慄。如蒙皇上鑒其無他,伏望俯賜採納,浙省幸甚,海疆幸甚。謹附片陳明。
這一個附片,並那十可慮奏稿,一齊交給當折奏的幕友,謄寫清楚,即行拜發。宣宗接到此奏,焦灼異常,跟軍機大臣商議一會子,隨下旨授耆英爲杭州將軍,賞給伊裏布七品銜,命其隨同赴浙。又下一道密渝給突經,道:本日據劉韻珂奏,請將伊裏布發至浙江軍營,效力贖罪。已有旨令隨耆英前往矣。現在浙省剿辦,既難得手,則防堵是第一要務,萬不可再有疏失。該將軍等,惟當激勵衆心,協力守禦,不可因前次失利,稍存畏惠,致洋人乘機,更肆猖獗。耆英此來,已諭令該將軍等,相度機宜,通籌大局。臨時自必密商,至防堵保衛,是將軍、參贊等專職,倘有疏虞,孟浪獲咎,朕惟將軍等是問。該將軍接奉此次密諭,惟有默識於心,斷不可稍露風聲,致令在事員弁兵丁,群相觀望,貽誤事機也。將此密諭令知之。欽此。
密旨遞發去後,不到半個月,寧波克復的捷報,竟破空而來。你道將軍、參贊,果有本領能夠出奇制勝,大揚國威嗎?
原來文蔚駐師紹興,憂心如焚,一籌莫展,好在紹興有的是酒,盡可澆愁解悶。一日,文蔚正與隨營委員,在行轅裏喝酒,忽報拿住一個奸細。文蔚叫解進來,左右答應一聲,隨推進一個獐頭鼠目的小子。文蔚略問幾句,喝令推出斬首。那人聽說要斬,嚇得什麽相似,跪在地下,不住的叩頭求饒。隨員裏有一個姓舒,名裏庵的,在浙省當過州縣,本地地痞土棍,犯過案子的,差不多認識遍了。當下瞧見那奸細,認識就是本城著名積竊王三。舒垕庵心生一計,隨向文蔚道:“回參贊,洋人買通奸細,算計咱們,咱們也好買通奸細,轉去算計洋人。”文蔚道:“算了罷。奕將軍不是爲聽了張牧反間妙計,才吃著大敗仗嗎?”舒垕庵道:“卑職的計策,與張牧不同。”隨附耳說了三五語。文蔚笑道:“那也好,盡你去做罷。”舒垕庵隨向王三道:“你是賊子呀,現在開一條生路與你,你可肯聽我的話?”王三叩頭道:“只要老爺救我的命,赴湯蹈火,我都可以去。”垕庵道:“我替你想,與其做奸細而死,不如做賊子而生。你能夠偷洋人腦袋來,我有本領稟請參贊,賞你功牌、銀兩呢。”王三大喜道:“偷盜的事情,小的還會幹。小的還有朋友,可以邀來,同做這事情。”舒垕庵道:“那很好,快去幹罷,獻了頭來領賞。”王三拜謝而去。
次日,果然獻了兩顆腦袋來,文參贊立賞他二兩銀子。寧、紹兩屬的竊賊,得著這個消息,呼朋引類,鑽穴逾牆,頓時寧波城裏,伏了個遍,來營領賞,每日總有三五起。偷兒愈聚愈衆,偷術愈變愈工,神出鬼沒。這一個月裏英兵失掉腦袋的,真是不計其數。每逢晚上,洋兵肩槍巡夜,兩個兒磔格笑語,走不多幾步路,後面的人,忽地沒了聲息。回頭瞧時,卻已失掉了腦袋,仆倒在地,大駭僵立,不知所措。俄頃之間,那一個的腦袋,又失掉了。有時偷兒裝做洋人模樣,皮靴竹杖,橐橐而來。洋人只道是伴當,走近身,才要與他講話,不防那人突出白刃,竟被他就此結果性命。還有生擒活捉的,抄襲“背娘舅”故智,用布從後面突然套上,背到幽僻地方,箝住口,捆縛結實,縋向城外去。有時被別的洋兵撞著了,便向小街曲巷,拼命飛奔。洋人路徑不熟,只得廢然而返。還有一法,洋人結隊巡城,衆偷兒執著條很長的滕,伏在城腳下,聽得皮靴聲響,就撮口長嘯。等候洋人倚堞俯視,就用長藤鈎住他的頭,用力一拖,洋人跌落城下,疾把棉絮塞住他的口,隨捆縛了。
城上洋人還當那一個是失足跌下的,都伸出頭來瞧看,被偷兒一一鈎跌下城,隨捆縛了,講笑奔去。城裏洋兵,一天少似一天。洋將大懼,下令全夥兒撤退,另到浙西一帶去騷擾,只留少些兵隊,守住鎮海、招寶山要口。三月甘六日,寧波洋兵排齊隊伍鼓樂出城,下落火輪船,由定海駛出大洋而去。揚威將軍奕經、浙江巡撫劉韻珂,先後飛章入告,不過兩人沒有商通,奏報的話,各不相符。奕經奏的是大兵進攻寧郡,洋人畏逼竄退,現在派員收復等,一派都是鋪張的話。劉韻珂卻稱英兵於二十六日,鼓樂前導,整隊出城。惟該洋人並未受創,忽爾退出寧郡,難保其不分竄他處,冀圖一逞。
宣宗接到奏報,很是躊躇,出召軍機大臣商議。這班軍機大臣,一個個都是太平宰相,只會享福,不解救時,議了三五回,何曾議出半策一計?宣宗無奈,只得降旨叫沿海各省,妥爲防備。這道諭旨,還沒有頒發,吳淞戒嚴,嘉興吃緊,乍浦失陷的驚報,已經絡繹而來。副都統長喜、同知韋逢甲、佐領隆福、額特赫翼領英登布、騎校伊勒哈畚等,都殉了難。宣宗知道誓師命將,不過多送掉幾條生命,與國家大局,毫無補救。
時驅勢迫,不得不翻然變計,於是下旨援伊裏布爲乍浦副都統。
說也奇怪,伊利布一到乍浦,英兵竟立即退出浙江地界,轉入江蘇來了。
卻說江蘇地方,有一位英雄,姓陳,名化成,宇蓮峰,福建同安人氏,起身行伍。嘉慶時光,秘匪蔡牽,肆逆閩洋。化成隸在李長庚部下,勇敢的聲名,已經遐邇鹹知。長庚陣亡後,王得祿、邱良功接統其衆,剿滅了蔡賊,軍功保案裏,陳化成名字,列在第一排。由此受知仁宗,積功遞升,位至提督。道光二十年,自福建廈門提督,改調松江,蒞任才六日,就得著定海的警報。陳化成不敢怠慢,督率提標兵弁,馳赴吳淞,相度形勢,就在海塘高岸上,建設行營,蓋搭帳房,就與衆兵弁,同在布帳裏住宿。寶山縣請他入城,不肯答應,又請在炮臺左右,築造行館,化成笑謝道:“大令高情厚誼,兄弟非常感激。
但提督是兵弁的首領,同食皇糧,同辦國事。現在兄弟獨個兒住在高房大廈裏享福,他們卻都在風地裏,雨淋日灸的受苦,異苦同甘,良心上未免說不過去,兄弟可不忍呢。”寶山縣見如此固執,也只得罷了。
這年七月裏,忽有大洋船三艘,在吳淞洋面遊弋,內有一只,竟直闖進內洋來。化成督率兵弁,開炮轟擊,連著三炮,都中在洋船船尾上。洋船上也還轟兩炮,都沒有打到塘岸,轉舵揚帆,逃遁了深水大洋去,須臾不見蹤影。等到兩江總督裕謙,得信來瞧,洋船已退去多時了。裕謙大喜,專折奏聞,有“洵屬老成持重”的保語。陳化成與衆兵弁,雖然同甘共苦,卻是營規整肅,號令嚴明,犯了法一點子不肯通融,因此部下兵弁,無不畏威懷德。一日,海潮大漲,營帳裏水深尺許,提標中軍官入帳,稟請移營,陳化成不許。中軍官道:“將士身處濕地,怕有病呢。”陳化成道:“當軍務的人,性命都要不顧,怕什麽病!再者我也不在燥地上,也不見就病了。現在吃緊的當兒,咱們移營燥地上,圖安逸,風狂潮漲,洋兵來時,這海塘叫誰保護?”中軍官諾諾連聲而退。
到這年冬季裏,朔風冽冽,降了一天的大雪,陳化成踏雪巡營,不辭勞瘁。到本年四月,接著乍浦失陷的驚報,更忙得茶飯無心,坐臥不遑,一面督率本營兵弁,修塘洗炮,嚴爲防備,一面飛咨兩江總督牛鑒,求請添兵。陳化成向左右道:“不是我說句誇口的話,只要牛大帥肯一心一意,對付這幾個紅毛人,自揣力量,還吃的住呢。”過不多幾日,流星探馬,報稱牛制台已到上海,帶有河南、徐州、江寧兵三千,藤牌兵八百。接著牛制台公文也到,化成大喜,隨即牌示軍民、兵弁人等,無不勇氣百倍。
到五月初六這日,化成絕早起身,正擬點卯開操,忽報:“洋船來了,忙上炮臺瞧望。只見四艘火輪兵船,高扯著英國旗號,由外洋一路探水而入。炮弁便欲開炮,化成道:“離著還遠呢,白費掉彈藥做什麽?”說著時,人報牛制台到,化成忙著出迎,迎上炮臺。化成道:“大帥來的巧,請瞧陳化成殺退紅毛兵。”此時火輪船已近海塘,陳化成下令開炮轟擊,炮兵炮弁,一齊動手,轟天個幾聲大炮,瞧火輪船時,兀自駛行無礙,光景是沒有轟著。此時火輪船上也回炮相攻,炮子冰雹似的飛來,沒有打到,都跌落在海裏頭,激得海水蒼龍噴沫似的,直噴起來。牛鑒見輪船上桅杆,高出海塘有一丈多高,黑煙蔽天,槍炮相接,早驚得目定口呆,連呼:“陳軍門咱們快打點保命的法子!”陳化成忙安慰他道:“大帥別怕有陳化成呢。”牛鑒道:“不妨事嗎?”陳化成道:“不妨事,化成經曆海洋五十年,這一個身子,在炮彈裏,人死出生,比今兒厲害過十倍的,也不知經過了幾多回。到這會子,卻依舊好好的活著。大帥放心,今兒火攻,化成頗有五七分把握。只要挫掉他的鋒芒,援兵一鼓而進,敵軍不難盡數殲除呢。”牛鑒道:“果然能夠如此?”陳化成笑道:“大帥恁地膽小,我陳化成從軍半世,血戰百回,難道今兒偏哄大帥一個兒不成!”隨附耳道:“請大帥靜靜兒的瞧著,你老人家一慌張,軍心多要怯了,大事就去了呢。”牛鑒道:“你叫我靜靜兒,你先給我把這深人打退,槍林炮雨,瞧著怪怕的。倒要鎮定我的心,不由我做主可怎樣呢?”陳化成道:“今兒事情,都在我陳化成一個兒身上,好歹總要把洋人打退。”牛鑒見他說得這麽根牢果實,才放了三五分心。
當下陳化成親自動手,十多門大炮,齊夥兒轟放,連環叠擊,果然把英人打退。化成笑向牛鑒道:“大帥瞧見了,可知化成不謊你呢。”牛鑒道:“那還靠不住,也許他明兒還來呢。”陳化成道:“怕什麽?自古說水來土掩,將到兵迎。洋人所靠,不過是槍炮,咱們的炮,也不弱呢。”當夜無話。
次日,洋船又來攻撲,台上回炮轟射,兩軍整整戰了一天,依舊不分勝負。到初八這一日,火輪兵船,接尾銜頭,排陣而入,大有項王破釜沈舟的氣概。陳化成知道敵勢洶湧,今兒戰務,不比前兩天,遂聚集部下將士告誡道:“吾軍殺敵在今朝,被敵人所殺,也在今朝,大家總要拼命。這麽厲害的強敵,吾軍破了他,吾軍勇武的好名聲,揚遍天下了。本朝待遇將士,恩禮非常優渥,戰勝固當封侯,戰死亦能血食。今兒的事情,闔營裏人,生則同生,死則同死,陳化成願與諸位共命。”說著,不覺滴下英雄淚來。衆人聽了,盡都忿激。中營守備韋印福、前營千總錢金玉、把總龔齡垣、左營外委千總許林、前營外委千總許攀桂、額外外委徐大華、內黃營外委姚雁字,不約而同,齊稱甘願死戰。陳化成道:“得衆位如此,愁何洋人不破呢!”隨下令開炮抵敵。欲知勝敗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四回 戰吳淞八忠殉國難 盟白下五口啓通商
話說陳化成下令開炮,第一個大炮,就轟中了英國的火藥巨艦。化成立命賞銀五十兩。炮弁得了賞,轟放的愈益起勁,炮炮都中,彈彈都著,只聽震天個一聲奇響,那只火藥艦早炸了開來,沈下海底去了。臺上兵弁,歡聲雷動,齊呼大清皇帝洪福如天!這裏歡欣,那邊憤激。三隻象鼻頭桅的兵艦,鼓輪開炮,直駛上來。化成親自開炮轟擊,炮聲震地,硝煙蔽天。
這時候的兵輪,都是木質,都是相葉,哪里經的住炮子。懲駕駛的人,翺翔回避,早已七穿八孔,打成蜂窩兒模樣。前頭一只,吃不住,沈下海去了。後面兩隻,一隻擊碎了汽鍋,一隻擊壞了輪葉,也都沈了水底去,海面上只露出一點子桅杆。三只船上的英兵,估量去怕也傷掉有三五百呢。那帶外的兵船,便不敢再進,轉舵回輪,漸漸都退了去。化成喜的額手稱慶,向左右說:“英兵退了,吳淞可以沒事了。也再不料這麽的強敵,被咱們幾炮,竟就會擊走的。”諸人齊道:“這都是皇上的洪福,軍門的高謀。”化成聽了,喜形於色。忽報英兵繞出小沙背,攻撲東炮臺來了。接著又報牛制台督兵接應,已到校場,提營兵弁,歡呼踴躍,都道:“咱們有了接應兵,還怕誰!”
化成見士氣激昂,心下很是歡喜,正欲督兵前敵,忽見一個兵弁,跟蹌奔至,報說:“不好了,牛大帥走了,徐州兵大潰,英兵已登了岸。”接著又報,東炮臺失守。化成忙傳大令,叫西炮臺守將,死力抵禦,如有差失,軍法從事。一面親率兵弁,來搶救東炮臺。忽遇逃兵,報稱:“牛大帥在教場點卯排隊,原要前來接應,不意英艦飛炮注攻,彈如雨下,徐州兵首先嘩潰,河南參將陳平川,率領藤牌兵八百,保護著牛大帥。拚命奔逃,才脫了險。牛大帥膽子真小不過,把頂帽外套,都換給一個小兵穿戴,自己倒扮做了小兵,那小兵倒坐在綠呢大轎裏,充做大帥。真便宜他,好福氣,做了半日的大帥。”化成焦急道:“這種沒要緊事情,不說也罷。現在大局怎樣了?”那逃兵道:“聽說洋人攻打西炮臺,韋老爺正開仗呢。”化成催兵前進,行了一陣,逼得近了,聽得前面槍炮的聲音,宛如催花羯鼓,殘年爆竹,別訇不已。化成道:“了不得,我們緊行一步罷。”言未了,忽然槍炮的音聲,寂然停止。化成大驚失色,在馬上幾乎跌下地來,左右問故,化成道:“西炮臺失守了,吾軍都逃散了。”衆人還不信,接著流星探馬,報稱洋兵殺上西炮臺,守備韋印福、千總錢金玉、許林、許攀桂、把總龔齡垣、外委徐大華,同時戰死,西炮臺失守。化成撫膺歎道:“垂成之功,敗於一日,都壞在牛大帥一個兒手裏。”
隨向左右道:“今兒不奪回這兩座炮臺,我陳化成誓不活著。”左右盡都感泣。說著催馬前進,此時已近東炮臺,只見臺上英國旗號,隨風飄蕩,好似在那裏自鳴得意似的。陳化成怒得氣湧如山,目眥迸裂,連喚:“殺!殺!殺!”加上兩鞭,那匹馬風一般駛將去。臺上英兵,覰的真切,趁冷裏就是一槍。
那彈子比什麽還快,一著心窩,跌下馬來,一瞑不視,歸仁去了。外委姚雁字大呼道:“軍門殉國,我們應替他報仇,有志的快隨我來。”親兵八十人,激於忠憤,齊呼:“情願戰死!”風馳雲卷,飛一般奔將去。臺上排槍齊聲開放,下面也還槍攻擊,愈逼愈近,肉薄仰攻,兩軍都棄下槍炮,用短兵鏖戰起來。這一陣惡戰,戰有一個多時辰,天愁地慘,日暗雲昏。姚雁字典八十名親兵,無一生還,全軍戰死,後人有詩贊道:
當時曾記六君子,事後追識七忠臣。
士卒之死八十人,三泖滬瀆無遺民。
姚雁字血戰的當兒,虧了武進士劉國標,背負陳化成屍身,藏匿在蘆葦中,總算是保全了。直隔了十餘日,嘉定縣陳延璜才遣人舁到疁城關帝廟殯殮,事聞得旨賜諡忠湣,從難七忠,也均賜恤如例,這都是後話。
卻說牛制台與小兵易服逃難,逃入寶山城。那寶山縣只道轎裏坐的是大帥,向小兵納頭便拜,唬得那小兵還禮不叠。寶山縣驚道:“大帥重劄,卑職哪里當的起。”陳參將喝道:“這哪里是大帥,大帥在這裏呢。”寶山縣聽了不解,才欲問時,忽見城外火光燭天,衆人嘩說西炮臺火藥庫燒了。隨見兩個衙役,踉蹌奔至,告說不好了,洋兵入城來了。陳參將保住牛鑒,擁出西門,拼命奔逃而去。寶山縣嚇得屁滾尿流,直躲在坑廁間裏,才保住了性命。當時江浙有童謠道:一戰鎮海口,制台死,提台走。再戰吳淞口,提台死,制台走。吳淞提台守鎮海,五處碼頭弗會有。
英人既克寶山,休兵一日,隨乘帆船,進攻上海。上海離寶山只八十裏,乘風揚帆,半天就到了。不意上海的官員,比什麽都要厲害,洋人沒有來,早安排下對敵妙計,逃之杳杳,躲得影蹤都沒了。洋兵從新閘登岸,擊槍排隊,預備開仗。無如中國人不去理會他,空興頭了一會子,沒個對手,無從大逞英能。沒奈何,只得不費一彈,不傷一人,太太平平的進了城。
濮鼎查問馬利遜道:“松江的兵,都被陳化成帶了出來,本城諒必空虛,咱們不如領兵一支,把松江取了來。”馬利遜道:“這麽很好。我願帶兵一千,立刻就去松江走一遭。”說畢,隨點人馬,星馳而去。滿望旗開得勝,馬到成功,不意記名提督尤渤,率著壽春兵,並力抵禦,攻了兩天,鬥大的松江城,銅牆鐵壁相似,一步都攻不進,只得折向上海。濮鼎查道:“咱們在寧波時光,得著兩種好東西,一種是浙江十一府志書,一種是長江形勢圖。現在松江既是守的嚴密,不如轉入長江去,江陰、靖江、鎮江,都是很好的好地方。”馬利遜道:“我們初到,似不宜遽入內江,輕造重地。”濮鼎查笑道:“想參謀的雄心壯志,早吃那尤提台挫折了。不然,怎麽這麽膽小起來。”馬利遜道:“馬利遜是英國人呢,英國人物心志,也是人家挫得去的?不過行軍的事情,不能過於大意。咱們自浙江到這裏,所遇勁敵,像舟山的葛雲飛、鄭國鴻、王錫朋,鎮海的謝朝恩,慈溪的朱貴,吳淞的陳化成,不知傷掉多少人馬。長江又是內河,水量淺深,也沒有測量過,陷了進去,萬一擱了淺,可怎樣呢?”濮鼎查道:“這是老成持重之見,很不錯。”隨派遣測量隊,扮做中國人模樣,乘坐小船,沿江上溯,一徑測量將去。從江陰直探到安徽蕪湖,河道闊狹,水量談深,礁石有無,測探得明明白白。派出測量隊,共有七起,先後回滬銷差。繪圖說帖,很是詳細。濮鼎查問道:“沿江各口,竟沒人把守嗎?”測量員遭:“我們每到了險處,總停了船,上岸察看,蘆葦叢中,樹林深處,搜抄個遍,沒有一兵一將,才放膽前進。從江陰到蕪湖,都是這個樣子。”濮鼎查笑道:“中國人恃著長江天塹,固不慮我們會飛渡呢。”隨向馬利遜道:“今兒齊備齊備,明天就好出發了。”
正在得意,忽接探報,報稱:“鎮江紳士請道台周頊,在高山上面,測度形勢,商量堵截守禦的計劃。”濮鼎查驚道:“瞧閱地圖,耑山這一段江面,很是狹隘,倘在這地方駐了兵,設了炮,咱們要過去,可就不容易了。”隨向馬利遜道:“先生馬利遜,你可有甚法子?”馬利遜道:“那用不著這麽驚惶,他們不過在商議,究竟行不行,這會子也沒有定呢。”濮鼎查道:“一句話提醒了我,很該派個人去探聽探聽,等回信來了再發動也不晚。”此時軍中尚無電報,軍報往還,全靠著漢奸走探。不多幾天,確實消息,早已探到,知道周道台嫌紳士的計策需費過巨,沒有用得。濮鼎查以手加額道:“不是上蒼默佑,鎮江怎會有這麽的好道台。從此吾軍溯江直上,不必憂了。”馬利遜也笑道:“他們意思裏,總道江面狹隘,輪船不能過去,哪里知道現在是夏季裏,海洋潮汐正旺盛呢。”濮鼎查道:“中國人要是知道了天時地利,咱們也不會到這裏來了。”說著,忽報:“派往無錫、江陰內地遊弋的舢板小船,都被鄉民狙殺驅逐,傷掉了好多兵士們,請統領快派大隊去報復。”濮鼎查道:“內地港路叉歧,還是直進長江的好,叫他們快收轉回來,我正要出發呢。”一面下令水陸兵士,都下了火輪船,大小輪船,共計八十餘,艘出了黃浦江,向長江上游逆駛上去。
汽笛狂吹,黑煙翳日,桅杆上英國國旗,臨風飛舞,氣勢十分雄盛。六月初九,艦隊已抵靖江,濮鼎查下令圍封港門,派遣陸軍上岸,突入靖江城去。不意江城城池雖小,民氣十分憤激。
洋兵才闖進城,守城百姓,呼噪奔逐,磚石俱下,還擊不及,一個弁目,竟被城上童子一磚擊中頭顱。腦漿迸裂而死。餘兵逃回輪船,訴知濮鼎查。濮鼎查大怒,叫軍船三隻,攻打靖江。
大隊火輪,逆流上溯,向鎮江而去。這三隻輪船,鼓輪開炮,攻打了二日,並沒有傷著靖江一絲一毫,倒被靖江人轟炸了個火藥艙,傷掉好多兵弁。因爲靖江人乖覺不過,開仗時光,都把身子伏在長堤裏,這裏打他打不著,那邊打來,倒槍槍都中,所以受了大虧。英將見得不著便宜,只得收隊追跟大隊,也向鎮江而去。
卻說濮鼎查大隊,鼓輪逆溯,六月十四,早抵鎮江城外。
只見岸上,紮有三五座營帳,高扯旗號,上寫參贊大臣齊慎、湖北提督劉允孝字樣,濮鼎查笑向左右道:“這種兵將,要與咱們對敵,真是蝗臂擋車,不知自量了。你們瞧他,軍人的氣派,還沒有像呢。”說著時,江邊敗將逃回,訴說開戰情形。
濮鼎查道:“瞧岸上那種兵隊,還不如百姓呢。”隨叫書記員,寫了一封戰書,派人上岸投遞,限他二十四點鍾裏讓出鎮江全城,逾限不讓,就要開炮攻打。
一到次日,濮鼎查下令把大小各炮,盡都駕起,裝藥實彈,聽候軍令。自己左手執著金表,右手按著指揮刀,但等二十四鐘點一到,立刻下令開炮。炮弁上來請令,濮鼎查道:“只剩五分鐘了,快預備起來罷。”霎時限期已到,濮鼎查口喝號令,把刀只一揮,十多門大炮,齊聲轟發,撼地震天,宛如雷轟電擊,那幾座單布營帳,一著炮子,頓時就燒起來,烈焰橫飛,不過頓飯時光,全都燒成白地。齊參贊、劉提督,抵敵不住,率領人馬,直退向離城四十五裏的新豐鎮去了。濮鼎查下令陸軍將弁,移炮上岸,攻打府城。鎮江守將副都統海齡,偏是個不識勢的硬漢,督衆登陴,死力守禦。攻打了兩日夜,甚至用火箭射人城中,房屋著了火,闔城大亂。洋兵乘間架雲梯扒城,才攻克了。常鎮道周瑛、鎮江府樣麟、丹徒縣錢燕桂,多虧沒有破城時光先溜跑了,不會遭著兵難。海齡聞報洋兵人城,聚集妻妾兒女,慷慨道:“咱們是旗人,一出世就食國餉,今兒的事情,別人可以逃難,咱們只可殉難,不能逃難。”隨叫把門下了鎖,發火焚燒,霎時烈焰飛騰,闔室自焚而死。
濮鼎查入了鎮江城,隨命撲滅了火,一面出示安民,招集流亡。此時瓜儀一帶鹽梟光蛋,聞知鎮江失守,官吏逃亡,天高皇帝遠,竟然無法無天,大肆劫掠起來。行商往賈,沒一家不受他的累。濮鼎查聞知此事,立派火輪兵船,前往搜捕,搜著了,連人連船,一把火燒光完結,火光焰焰,映得滿江通紅。
附近居民,眼顧色駭,嚇得最厲害的,要算著揚州人。彼時揚州富麗繁華,甲於天下場運兩商,因爲事業偉大,嚇得更是厲害,終朝岌岌,竟夜惶惶,越是懼怕,謠言越是厲害。這個說洋人將於某日到揚州,那個說洋人因軍餉缺乏,要到揚州來搜刮呢。訛說朋興,很有風聲鶴唳,草木皆兵的氣象。
此時有一個姓江,名壽民的,在揚州城裏,開著一爿書畫館,很有辯才,交通也很衆多,當下倡議道:“揚州在軍略上,並沒什麽緊要,不過貪圖地方富麗,想來搜刮一下子。咱們與其事後受虧,不如事前先防備著,大家拼出幾個錢,派一個人到鎮江,與洋人當面講明,叫他不要來擾。贖城款子,要幾多,我們盡力籌獻,洋人答應了,也免了一城的驚恐。”場運兩商,聽到此計,無不贊同。於是就派江壽民往鎮江,商議贖城事宜。
壽民見著馬利遜,談起此事。馬利遜開口,就索價六十萬銀子。
壽民道:“揚州窮城子,六十萬銀子一時間向哪里籌去?”馬利遜道:“揚州是窮城子,這句話說給誰也不信,恁怎麽富的地方,咱們得了,要立籌二三十萬銀子,也真毫不費力的事,何況是揚州呢?”壽民道:“揚州這幾年來,遠不如前了,外面瞧著,繁華富麗,其實市面是空的了。六十萬銀子,簡直無從設法。二三十萬,還可以勉力籌劃。”馬利遜暗忖,濮鼎查定計,疾趨南京,原沒工夫去揚州,平白地送這一筆銀子來,落得答應了,賣一個人情與揚州人。當下一口答應,言明贖城款子,紋銀三十萬兩,定約簽字。江壽民回報揚商,揚商稟過運台但明倫,於是悉索賦敝,搜刮了雪花花銀子三十萬,解交鎮江洋營。洋人大喜,當夜就聚集弁目兵衆,按名放了賞。
次日清晨,八十餘艘火輪船,齊夥兒啓碇,逆流上駛,徑向南京進發。輪行迅速,一兩天工夫就到了。從觀音門起,直到北河外下關,傳烽舉火,照徹城中。制台牛鑒,嚇得呆鳥一般。還是藩台黃恩彤,有點子見識,獻計道:“兵臨城下,居民異常驚惶,爲今之計,第一當先安民。”牛鑒道:“安民安民,我心裏麻煩得什麽相似,自己不能安,如何能夠安人家?”黃恩彤道:“安民的法子,該先出一張告示,稱說洋人來此,爲求撫並不爲求戰。百姓知道沒有戰禍,自然不會擾亂,再在城裏辦起保甲來,居民鋪戶,每五十家,立一道木柵,晝啓夕閉,防的是奸民乘亂劫掠。”牛鑒道:“城裏頭幾個小百姓,咱們還管的下,我怕的就只洋人呢。大炮厲害不過,你可有解救的法子?”黃恩彤道:“對付洋人,司裏也有個法子。”牛鑒忙問何計。黃恩彤道:“只要大帥行一個照會去,稱說欽差大臣耆英,已經奉有諭旨,永定和好,不日即可到省,叫他們靜靜兒候著。洋人接了這個照會,未必好意思就翻臉。”牛鑒喜道:“端的好計。我就叫幕友辦照會去,安民的事情,奉托了老哥罷。”於是分頭幹辦,各行各事。牛鑒心終惴惴,怕的是洋人一朝翻臉。
到七月初三,幸喜盼到了一個救星。你道是誰?就是慣做和事老的伊裏布伊大臣。牛鑒接見之下,就訴說省城吃緊情形。
伊裏佈道:“不要緊。小價張喜,跟洋人很是合的來,明兒差他上洋船,探探濮鼎查口氣,和約一切,等著將軍到了再談。”牛鑒拱手道:“南京一城性命,全仗尊官幾句話了。”伊裏佈道:“這個很容易。”次日,果然叫張喜到英船去傳意霸縻,去了大半天才回。此時伊裏布正與牛鑒商議軍國大事,江寧將軍德珠布也適在座。牛鑒聽報張喜回來,就罵巡捕官道:“報什麽?快給我請他進來!”巡捕官不敢置辯,走出門,咕嚕道:“一個家丁,也要下請字,咱們大帥,真也太會客氣了。”一時引入,張喜逐一請過安,才稟道:“家人到洋船上,傳諭恩意,濮鼎查倒說,耆將軍到省,未知何日,煩你回稟欽差制府,替我收拾好一個邸舍,咱們進城慢慢商量罷。家人回他,通好出自密旨,不是百姓能夠干預的。等耆將軍到了,包你總有好結果。”牛鑒點頭道:“你這話回的很好,他們可怎樣呢?”
張喜道:“家人說了,那馬利遜就揚揚的道,咱們兵士這麽的多,餉道這麽的遠,正想到城裏來就食,定要咱們等候耆將軍,快快辦三百萬銀子餉糈來,咱們自當遵命。家人見無理可喻,只得趕回城來請示。”牛鑒呆了半晌,才向伊裏佈道:“三百萬銀子,向哪里辦去?”伊裏布還沒有回答,外面送進一封照會,說是洋船上送來的。牛鑒拆去封套,與伊裏布、德珠布一同觀看。此時往來文件,都用漢文,可以不用翻譯。只見英人照會上,開著幾條款子,都是很難照辦的。第一條,索償煙價、商欠、戰費銀二千一百萬兩;第二條,廣州、福州、廈門、寧波、上海,請開爲通商碼頭,准英人寄居貿易;第三條,有職英人,與中國官員,用平行禮相見。還有幾條,是劃抵關稅,釋放漢奸等細目。結末請鈐用國寶,以昭誠信,並要求克日畫諾。瞧畢照會,三個中竟有一個,怒的直跳起來,欲知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五回 劉巡撫遺書責三帥 怡制台辦案渡臺灣
話說牛鑒、伊裏布、德珠布瞧畢照會,德珠布怒得直跳起來,只見他氣吼譴道:“這種照會,誰耐煩瞧它!還是點齊人趕快出城,決一死戰,好的多呢。”牛鑒道:“洋人就是猛虎,你捋了虎須,惹的虎性發作,你果然不要緊,我們不就被你害了嗎?這個斷斷動不得。”德珠佈道:“牛制台直懲地怕事,據我意思,總要與洋人開一仗,就是不勝,也應閉城登陴,嚴嚴的守一下。”牛鑒道:“閉城登陴,洋人要起疑心的,也不好。”德珠佈道:“牛制台照你這個樣子,倒不如把南京城雙手獻給洋人罷了。大清國有你這麽的大忠臣,也真是國家的隆運。”說罷,拂衣而出。牛鑒向伊裏佈道:“老德這麽倔強,咱們的事情,定被他敗壞呢。”一時巡捕官入報:“將軍衙門傳出大令,十三城門都閉鎖了。”牛鑒大驚失色。原來,南京城各門鎖鑰,都是將軍執掌的,制台遇有急事,必先遣人知照將軍,索得將軍令箭,才得開行。所以德珠布閉了城,牛鑒十分著急。牛鑒道:“鬧出事來誰擔當?我可再不能忍耐了。”
隨叫幕友起折稿,參德珠布。忽報壽春救兵已到,在城下紮營呢。牛鑒道:“壽春兵早不到,晚不到,偏這會子到了。洋人要是生了氣,大炮一轟,一城的人,都沒了命。”伊裏佈道:“還得我去勸勸他,照他那麽左性,惱的洋人發了火,事情真不好辦呢。”於是伊裏布親自到將軍衙門,軟語婉言,百般勸說。德珠布卻不過情,才答應下海朝巳開申閉,卻自己把駐防的內城,閉鎖得鐵桶相似。城上架起紅彜大炮,炮門正對制台衙門,好似立刻就要開仗似的,唬得滿城百姓,逃避不叠。牛鑒聞知,更是憂悶。
直到初六這日,耆英到了,牛鑒才放了幾分心。好在耆英也是怕事的人,三個人一鼻孔出氣,把洋人照會,略略駁詰了幾條,照復了去。隔了兩日,洋人回文來了,駁詰的話半句不肯依從。耆英與牛、伊兩人,正在沒做道理處,忽報:“洋兵已上鍾山,在山頂上安設大炮。江面上洋船,也高扯紅旗,大有立刻開戰的聲勢。”耆英道:“這便怎麽處?”伊裏佈道:“光景是爲壽春兵到了,洋人動了疑心呢。”牛鑒道:“別慌,我有一計可以解救此患。”奢伊二人齊問何計。牛鑒道:“我看還是派人去見洋人,告訴他所請各款,業已據情代奏,一俟奉到批回,即可永定和約。洋人見咱們說得這麽入情入理,總也不致節外生枝呢。”伊裏佈道:“差誰呢?還仍舊叫張喜去了罷。”牛鑒道:“光是張喜,怕不鄭重麽?”耆英道:“還是派幾個大員去。”牛鑒道:“我也這麽想。藩台黃恩彤、侍衛咸齡、寧紹台、道鹿澤長,都可以派委。”耆、伊二人,齊稱很好。當下隨請了黃藩台、鹿道台、咸侍衛來,告知此意。
黃恩彤等義不容辭,自然滿口應允。
次日,午飯時光,黃藩台等已經回來,稱說洋人並無異議。
耆英道:“咱們快繕一封奏摺,飛馳請旨。”於是耆、伊、牛三人會銜具了封奏摺,由加緊八百里飛遞北京而去。宣宗拆閱封奏,十分震怒,隨召集軍機大臣,把折奏擲給他們,道:“你們瞧耆英、伊裏布、牛鑒,竟這麽不懂事情,洋人不過多了幾條輪船,幾尊大炮,他們竟就怕的他鬼神一般,敬的他父母相似,放個屁也不敢駁回。像這種要求,都在情理之外,膽敢上章乞恩,把朕當作什麽主子呢!”滿大學士穆彰阿回道:“不意耆英等,竟都是呆鳥,兵興三載,糜餉勞師,一點子功效都沒有見。議和也未始不可,但是天朝體制,萬不能稍事遷就。
現在他們竟會應允鈐用國寶,辦理洋務,竟這麽心粗氣浮,殊屬不知大體。請皇上密降諭旨,責令婉諭洋人,爭回體制,其餘無關得失的地方,也就大度包容,施一個格外之仁,免得兵連禍結。”宣宗見說有理,隨道:“和了也好。只是福州,是省會地方,如何好通商?”穆彰阿道:“換給了他泉州如何?”宣宗道:“也只好如此了。”隨令軍機擬旨進呈。闔朝文武,聽到這個消息,激昂慷慨,不約而同的上來諫阻。無奈宣宗帝最是愛民如子,生恐禍結兵連,百姓受苦,力排衆議,把恩准和議的旨意,降了出去。
卻說此時南京耆、伊、牛三帥跟洋將濮鼎查、馬利遜,往來酬酢,要好得什麽相似。自初九那日,王藩台等去過之後,牛大帥就發出一個意見,說咱們該選一個日子,親自去拜會拜會。濮、馬兩洋將,究彼怎樣厲害的人物,聞名不如見面,還是見一遭的好。”耆英道:“此舉是少不來的,不然洋人怎知我們是真心主撫呢。”說著,回向伊裏佈道:“莘翁你看是不是?”伊裏布應了一聲“是”。牛鑒叫當差的,取了一本《時憲》書來,戴上眼鏡,翻開細閱,恰好十五日是大好日,出行會親友上梁破土,無不相宜,笑道:“巧的很,咱們就十五去了罷。”隨把《時憲》書遞給耆、伊兩人。兩人瞧了,自然也不說什麽。於是先派張喜到洋船上去知會。當下張喜回來票稱:“馬利遜說:‘咱們洋人,不懂中國儀注,欽差、制台,定要光降時,請行本國的平行禮,不然也不敢勞駕光顧呢。’”牛鑒忙問怎麽叫做平行禮?張喜道:“洋人拜跪之儀,只在天主跟前行。覲見國主,也只有免冠鞠躬,平行禮,不過舉手加額是了。”牛鑒道:“平行禮倒很簡便,好好好,依了他們是了。”
到了這日,耆、伊、牛三帥,乘坐綠呢大轎,帶領隨從文武,到洋船拜會。濮、馬以禮迎接,賓主十分歡洽。十六無事,十七日,三帥具了牛酒,親詣下關犒師。不意大轎到輪船,濮、馬忽辭不見,三帥弄得莫名其妙,回轉省城,忙差張喜去探問。
—時回報:“馬利遜說,所定各款,絲毫不能通融,要是反悔,馬上就要開炮。話已講完,何必多見?”牛鑒道:“洋人脾氣真難弄,好好兒的,怎麽一下子就翻了臉,咱們又沒有得罪他。”耆英道:“事情哪里料得定,也許有人搬了口舌,也是有的。”說著,外面送進廷寄來,耆、伊、牛三帥,跪接拆閱,不覺大驚失色。牛鑒道:“洋人知道了,一定要不答應,此事如何處置?”耆、伊兩人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望了許久,也想不出什麽奇謀異計。末後耆英道:“牛制軍,還是你想想法子。”牛鑒道:“恁我怎樣,總僭不過中堂,我正聽候中堂示下呢。”著英道:“還講這種話,現在是什麽時候呢?”三個臭皮匠,賽過諸葛亮。你斟我酌,斟酌了大半天,竟被他們畫出一條極妙的妙策來。你道是什麽妙策?原來就是掩耳盜鈐故技,把廷寄瞞住了,仍舊奏乞天恩,俯如前請。其中措辭,稱“鈴用國寶,乃其本國主所藉以覘向背從違者。若不奉允准,所議各條,一概不行”等語,一派都是要挾的話。宣宗知道他們不能夠再戰,只得降旨依議完案。耆、伊、牛接到朱批,快活得什麽相似,遂照會洋人,約定本月十九日,在儀鳳門外靜海寺,議訂草約。到了這日,三帥率領同城文武,都到靜海寺恭候。不過頓飯時光,那僕鼎查已乘坐綠呢大轎,護從兵弁二百名,整隊來寺。見過禮,取出草約底稿,照牛鑒心意裏,是謹尊台命,一口應允就完了。耆、伊兩帥,究竟還要一點面子,檢那末節細故沒要緊地方,跟洋人磋磨商酌,敷衍了好一會兒,才把草約簽了字。
二十一日,濮鼎查、馬利遜,率領將弁,由西門進城,至上江考棚答拜。牛制台巴結洋人,傳集四營兵士,擺隊鼓吹升炮迎接。於是中外一家,一霎間開成五口通商之局,國勢頓時大變了。和局既成,各省官吏,無不欣然色喜,只有浙江撫台劉韻珂,致一封長函給三帥,很有深思遠慮的話頭。
其辭道:
撫局既定,後患頗多。伏念計出萬全,自必預防流弊,而鄙人不能不鰓鰓過慮者。查英人船隻,散處閩、粵、浙、蘇較多,其中稱有他國糾約前來者。又聞粵東有新到洋船十隻。倘該酋退兵之後,或有他國出而效尤,或即英人托命復出別事要求,變幻莫測,我未能深悉詳情,又安能盡服丑類?此不可不慮者一也。該洋人在粵,曾經就撫,迨給予銀兩,仍復滋擾不休。反復性成,前車可鑒。此次議定後,或又稱國主之謂官馬、郭等辦理不善,撤回本國,別生枝節,此不可不慮者二也。該洋人屢有前赴天津之謠,去年來投書之某某,今年擒獲之郭酋義子陳祿,皆雲雖給銀割地,決不肯不往天津。而現索通市碼頭,又不及天津,殊爲可疑。能杜其北上之心,方可免事後之悔,此不可不慮者三也。通商既定,自必明立章程,各有關口,應輸稅課。萬一該洋人仍向商船奸阻,勢必不能聽其病業攘課,一經禁止,必啓事端,此不可不慮者四也。通商之後,各省均照粵東定制,民人與該洋人獄訟,應聽有司訊斷。萬一案涉洋人,抗不交出兇犯,又如粵東林維美之案,何以戢外暴而定民心?此不可不慮者五也。罷兵之後,各處海口,仍須設防,如策造炮臺戰船,添設兵伍營卡,本以防海,非以剿敵。倘該洋人猜疑阻擾,以致海防不能整頓,此不可不慮者六也。今日漢奸盡爲彼用,一經通商,須治奸民,所有內地民人,現投該處者,應令全數交出,聽候內地安插。否則介夫華洋之間,勢必恃洋犯法,從此不逞之徒,又將陸續投洋,匪徒有害良民,萬一該洋人庇護,官法難施,必尋釁隙,此不可不慮者七也。既定碼頭,則除通商地面,餘皆不容泊岸,倘有任意闖入,以致民衆驚惶,或取牲畜,或掠婦女,民人不平,糾合抗拒。彼必歸采於官,而興問罪之師,此不可不慮者八也。名曰通商,本非割地。現在已將定海域垣拆毀,建造洋樓,綿亙數裏,西兵挈眷居住,大有據邑之意。忽各省均如定海,恐非通商體制,腹內之地,舉以畀英,轉瞬之間,即非我有,此不可不慮者九也。中國凋敞之故,由於漏銀出洋。今各省內有洋船,漏銀較前更甚,大利之源,勢將立竭。會子、交於之弊政將行,國用民用之生計已絕。嗣後雖准以貨易貨,較前更須嚴禁,漏銀出洋,犯者無赦,而蠣隙門,即在於此,此不可不慮者十也。至於議給之款,各省分撥,承示此項銀兩,須勒紳富捐輸歸款。
浙省自軍興以來,商民捐助餉需,爲數實已不少。寧郡爲全省菁華,又被該洋人搜刮一空。去秋收成本欠冬間復遭雪災,各屬饑民滋事,節經勸捐賬,經體察紳富情形,實已竭蹶從事。
若責以賂敵之款,功令捐輸,勢必不應。若四川省之議增量賦,江浙萬不能行,必至忠義之心,漸成怨毒之氣。故剿敵之銀可勸捐,而賂敵之銀不可勸捐。他省完善之地,或有可勸捐,浙省殘敝之區,萬難勸捐,惟有據實陳明,不敢妄有欺蔽,惟含容亮察之。
劉韻珂的話,離然切中時弊。無如絲已成線,木已成舟,三位大帥,只把他當做耳邊風涼話兒,一笑置之罷了。
這日,三位大帥正在商議復奏的事,忽見巡捕官气喘吁吁的奔入,三個人不覺唬倒了兩雙。原來巡捕官走入時,已經面無人色,三帥瞧見這個樣子,不知外面有了什麽事,也都唬的呆了。只見巡捕官稟道:“洋兵殺來了!”耆英道:“沒有的話,和約的事,樁樁件件都依了他,才議結,如何又翻悔?”
牛鑒道:“是怎麽的事?”巡捕官道:“這幾日,洋船士兵弁人等,都上岸來遊覽,莫愁湖,報恩寺,沒一處不有他們蹤迹。
今兒一洋兵隊在南門外不知哪一村,瞧見了幾個標致女娘,就上前去手攙手的調謔。這一來動了衆怒,被衆百姓拿住了,拳足交下,著實奉承了一頓。”牛鑒大跳道:“那還了得!打洋人還是打我?王法都沒有了。真混帳,快給我拿!”巡捕官頓了一頓,又稟道:“洋兵受了虧,回船糾合了大隊,到那邊去報仇了。”
牛鑒才待派人查問,忽傳進藩台黃恩彤手本,牛鑒忙命請見。黃藩台走進,見過禮,牛鑒問他洋人的事怎樣了。黃藩台道:“不用大帥費心,司裏已經處置妥當了。”牛鑒道:“總要把那起瘟百姓,重重辦一下子。”黃藩台道:“南京民氣,憤激的很,倒也不便十分壓制呢。”牛鑒心裏老大不自在,沒好氣的問道:“敢是老哥反倒摧抑洋人不成!”黃藩台道:“司裏哪里有這個能耐。就有了這能耐,也沒有這膽量呵!”牛鑒點頭道:“那也是實話,你怎樣辦理的?”黃藩台道:“司裏先到洋船上謝了罪,回來隨即出示曉諭軍民,只說外洋重女輕男,執手是其本俗,爾居民慎勿驚疑。致滋事端,大事化小,小事化無。經司裏這麽一辦,兩面倒都安逸了。”牛鑒聽道才放了心。黃藩台道:“洋人還要咱們辦兇手呢。”牛鑒道:“這原是老兄忽略,很該早早拿捕了。”黃藩台道:“照眼前而論,百姓也不很可欺呢。好在洋人不懂什麽事,司裏已經分付江寧府,從府監裏提出幾名罪犯,柵鎖了到洋船上去一會兒就是了。”牛鑒無語。
牛制台對於撫議這一件事,可以算得煞費苦心。誰料宣宗帝偏不賞他的功,酬他的勞,倒把他革職拿問,交給刑部治罪,究竟得了個斬監候處分。
有事即長,無事即短。英國自白門定約之後,得著商欠、煙價、戰費銀二千一百萬,又得廣州、福州、廈門、寧波、上海五處通商碼頭,心滿意足,承他情總算幾個月沒有生事。到這年十一月,靜極思動,竟又掀起滔天大浪來。原來上年定海、廈門,相繼告陷時光,英人特遣偏師,窺伺臺灣。此時臺灣地方,文有兵備道姚瑩,武有總兵官達洪阿,得著驚信,立率本部兵弁,開炮抵禦。恰好副將邱鎮功,手發一炮,擊折了洋船桅索,那洋船倉皇奔逃,觸在礁石上,立時粉碎。兵弁紛紛落水,卻被清兵乘機擒獲了黑人百余名,並刀仗、衣甲、圖書等件。鎮、道兩員,商議了一會子,立即聯銜入告。按照舊制,臺灣原屬閩省管轄。因爲遠在海外,特加兵備道三品銜,得與鎮臣專折奏事。當下奏摺到京,宣宗下旨嘉獎,並下特旨,嗣後有攻剿洋人折件,准有五百里奏報。如不獲勝仗,即由六百裏奏報。
九月,英兵再犯雞籠。姚道台、達鎮台兩個兒智攻力戰,把雞籠口子守得銅牆鐵壁相似。二十二年正月,英兵三犯大安港,見清軍防守嚴密,知難而退。次日,洋船隻在口外遊弋,望見旗幟,再也不肯駛進港來。姚道台與達鎮台商議著,用奇計誘它進口。於是密飭所募漁船廣東水夫,與洋船上廣東漢奸,操土音講話。自顧充常向導,請他從土地公港進口。英人不知是計,觸著了暗礁,一隻三桅大船,就此擱淺不行。官兵鄉勇,乘危邀擊,遂得生俘白人十八名、紅毛人一名、黑人十三名、廣東漢奸五名。捷報到京,宣宗大喜,親提朱筆,降一道恩旨道:覽奏欣悅,大快人心。該洋人上年窺伺臺灣,業被懲創,復敢前來滋擾。達洪阿、姚瑩,以計誘令洋船擱淺,破舟斬馘,大揚國威,實屬智勇兼施,不負委任。允宜特沛殊恩,以嘉懋績,達洪阿著加太子太保銜,姚瑩著加二品頂戴,欽此。
不多幾時,又頒到一道廷寄,是專命查問敵情的事。鎮、道不敢怠慢,密偵嚴究,果然探出根由,據實復奏上去,稱說:“詢得漢奸供稱濮鼎查在定海遣酋目顛林、漢奸黃舟等以重資來台窺探,欲行勾結,尋即被獲”等語。此時閩督怡良,一恨鎮、道飛章入告,大功不從己出;二怕臺灣防守嚴密,洋兵定然逼入廈門。妒恨交攻,遂叫泉州知府沈某,寫信去知照,只說洋人性好報復,使他一唬,暗地縱掉,就能功敗垂成。誰料姚道台不上他的當,倒堂皇正大,復一封信給制台,其辭道:差回奉到二月二十四日書,繫念台疆,示以持守之大猷,不在爭鋒於海上,乃金石之論。惟洋人犯順,於今三載,挾制要求,無所不至。某未嫻軍旅,勉力從戎,幸蒙聖訓,指示機宜,未致貽誤。乃荷天恩,叠被回畏尋常,曷勝惶悚!所有辦理情形,具詳公牘,詭邀垂鑒。昨又奉旨復訊洋供,已連日都同府廳再加研訊,具得其情。謹會同達鎮軍,據實復奏,並繪圖說進呈。竊意洋人雖強,本亦烏合各島黑人而來,與我爭利者,紅白人也。其人少,每船僅數十人,余皆黑人,愚蠢無知,惟仰食于紅白人,工資口糧,所費甚巨。今閉市久,洋人之錢糧無所出,其所喪失,亦復不少。洋人以貨財爲命,兩年以來,貨皆賤價私售,折耗資本,不可勝計。情勢亦必中絀,則求通市之心,自必益亟,特狡詐性成,乃更大爲揚言云云。復以大兵前來,水陸並進,協令閩人在番貿易者,爲之致書廈門郊行以紿我;復擇富饒之區,沿途騷擾以脅我。凡此無非急求所欲耳。且聞洋人孟加喇地方,屢爲東印度旁國所敗,虜其將士婦女千餘,洋人必回兵往援。若我更堅持三月,洋人將內潰,惟諸將叠經挫衄之後,沐於洋人威,未知能計及此否。臺灣前獲外人,已遵旨分別一一辦理。泉州沈守,兩次來函,深以外人性好報復爲言。嘗熟思之:彼性畏強欺弱,我擒其人,久而不殺,彼以我爲懼彼,是明示之弱也。沈守又以舟山、廈門失守,爲外人報復之證。試思洋人初至舟山,非有所仇也。近至上海,又豈有仇乎?外人垂涎台港已久,即不如是辦,彼亦可以破舟喪資索償於我。前所處置之洋人,無不可爲報復之詞也。不辦徒自示弱,辦之猶可壯我士卒之氣。惟當安撫人心,益修守備,嚴拿奸民,盡心力而無懈耳。兩軍對仗,勢必交鋒,非我殺敵,即敵殺我。乃先存畏彼報復之見,何以鼓勵士卒乎?愚昧之見,伏祈訓示。
原來此時臺灣獲得洋囚,共有一百六十餘名。會經奏准,倘遇大幫猝至,惟有先行處死,以除內患。所以姚道台倌裏這麽說法。怡制台大驚,行文鎮道,立逼著叫把洋囚解進省來。
姚道台笑向達鎮台道:“制軍的意思,不過要退掉鼓浪嶼洋兵,其實是沒中用的。現在察看該洋人勢甚銳,而志甚驕,瞧廈門如囊中物,哪里肯爲了這一百多名不甚愛惜的累囚,丟掉這必爭之地呢?”達鎮台道:“可不是呢。送還了他,大未見收回,先例示之以弱,不如辦掉了,快快人心。”姚道台鼓掌稱善。
於是提取訊供,除顛林等九洋人、張、黃二漢奸,系奉旨禁錮外,其餘黑、白洋人,不問老少,都將他一一辦了。怡制台恨得無可言說。白下訂盟之後,姚道台遵聞釋放洋人,恰恰遇著海風,守候了二十多天,才到廈門。於是英人橫加誣謗,說台中兩次俘獲,都是遭風難人,鎮道乘危邀功,心實不甘,就在江、浙、閩、粵四省大吏前,投詞訴冤。諸大吏怕兵端再起,立即上聞。宣宗下旨,著浙、閩總督怡良,渡台查辦。欲知此案如何結局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六回 疆吏含冤被革職 金蟬脫殼約二年
話說怡良初到臺灣,原要把鎮、道兩員,傳旨逮問,狠狠發一番威,行一番勢。誰料臺灣百姓,都不是好惹的,聞知怡制台過海辦案,激昂悲憤,奔走呼號,大有一帥朝吳督摭擊閹黨的氣概。趨從過處,路旁百姓,喧哄不已。乖人不吃眼前虧,怕制台按住火性,一聲兒不言語。次日,傳齊了達鎮台、姚道台並府縣各官,正問話時,忽聽外面喊聲,自遠而近,宛如天崩地陷,嶽撼山搖。怡良嚇得目定口呆,不知如何是好。巡捕官踉蹌奔入,報說“不好了,外面有許多百姓,每人手持細香一炬,闖進行轅來也。”怡良驚道:“闖進來做什麽?”巡捕官道:“替鎮台、道台喊冤呢。”隨道:“又喊起來了,大帥請聽。”怡良側耳聽時,果然衆口同聲:“都道制台大人好冤呀!達鎮台、姚道台,都是我們這裏好官呀。”怡良駭極,隨向達、姚二人道:“虧得兄弟沒有難爲二位,二位這麽的得民心,真真是好官。”才講得三句話,家人飛報,衆百姓已經擁進二門。達鎮台道:“勢已逼迫,請大帥坐出堂去,拊循遣散,不然怕要鬧出事來呢。”怡良道:“出去不要緊嗎?”姚道台道:“大帥出去,鎮壓一下子,怕就好了。不然,這一班無知百姓,怕倒要無法無天呢。”怡良道:“出去便出去,只是你們不能離我半步,有個緩急,也好仰仗你們呢。”達鎮台道:“好好。”於是簇擁著怡良,坐出堂去。早見那長長矮矮胖胖瘦瘦的衆百姓,海潮似的湧將來,人山人海,不異千軍萬馬,香煙如霧,喊聲若雷。怡良睹此情形,嚇得一句話也不敢說。
此時衆百姓從轅門到大堂,黑壓壓跪了一行轅,虧得達鎮台、姚道台再四拊循,再四勸說,說上無數的好話才把衆人遣散了。
瞧怡良時,還呆蚩蚩的坐在上面呢。鎮、道兩員,不勝好笑。
恰好有廷寄到,才把他叫醒,拆開瞧時,只見上面寫著:倘此案稍有隱飾,不肯破除情面,以致朕賞罰不公不明,又誤撫局,將來朕別經察出,試問怡良當得何也?凜之慎之。
欽此。怡良隨把廷寄示給達、姚二人,道:“二位的忠貞,兄弟也很知道,只是上意如此,兄弟也難爲力。二位如果執定意思,不肯委屈,萬一釁端再開,這個咎兄弟可不能擔任呢。”姚道台道:“大帥鈎意,要職等怎樣呢?”怡良道:“識時務者爲俊傑,大丈夫能屈能伸。照兄弟意思,二位不如遞一張供狀來,只說兩次洋船之破,一系迎風擊碎,一系遭風擱沈,實無兵勇接仗之事,不就完了嗎?”姚道台還沒有回答,達鎮台早虎虎的答道:“這麽是大帥要我們欺天欺人,並欺自己了。”怡良道:“我也無非爲二位說法,從不從我原不能相強的。”達、姚兩人,究竟是屬員,恁他如何本領,哪里強的過上司?說不得只好就委屈點了,一任他殉情枉斷,完了這糊塗公案。怡制台復奏上去,略稱“此事在未費就撫以前,各視其力之所能爲,該鎮、道志切同仇,理直氣壯,則辦理過當,尚屬激於義憤。
惟一意鋪張,致爲藉口指摘,咎有應得。達洪阿、姚瑩不敢堅執前情,呈遞親供,求爲奏明治罪”等一派圓滑的話。不多幾時,廷寄下來,叫把達、姚兩人,逮捕入都,交刑部會同軍機大臣審問。達鎮台倒也不說什麽,姚道台滿腹牢騷,無從發泄,因浙江劉撫台有鎮、道此行非辱的話,遂寫一封信給劉撫台,大發其鬱勃不平之氣。其辭道:某與達鎮軍以殺敵效果,爲外人譎訴,大帥相繼糾彈。更有摭拾浮言爲外人之助者,致千震怒,逮問入都,既負聖明特賁之恩,又事上臺知薦之德。惶悚離言,即當赴省候文就道,不得面辭,歉仄尤深。在泉州承明諭,原奏未嘗不是,惟辦洋人太急。再逾兩月,則撫議成而事可免。又謂鎮、道此行非辱,甚矣!大君子持論之允也。顧一得之愚,尚有未白於左右者。
今當遠違,率敢布其區區,辛垂察焉。今局外浮言,不察情事,言鎮道冒功,上幹天聽。夫冒功者,必掩人之善以爲已美,未有稱舉衆善而以爲冒功者也。雞籠之地,距郡程十日,大安稍近,程亦五日,皆在台之北境。兩次擒洋人,均非鎮、道身在行間,惟據文武士民稟報之詞耳。自古軍中驗功,皆憑俘馘、旗幟、鎧仗,有則行賞,故人皆用命,非如獄吏以摘奸發伏爲能。是以周師耀武,史有“漂杵”之文;項羽自刎,漢有五侯之賞。所謂兵貴虛聲,寬則得衆也。雞籠之破,洋舟雖似沖衛礁;大安之破,洋舟雖雲擱淺。然台中擐甲之士,不懈於登陴;好義之民,咸備於殺敵。乘危取亂,未失機宜。洋舟前後五犯臺灣,草烏賊船,勾結於外;逆匪巨盜,乘機敷亂於內。卒得保守岩疆,危而復安,不煩內地一兵一矢者,皆賴文武士民之力也。第無以鼓舞而驅策之,焉能致此者?況當日各路稟報,皆稱按仗計誘,所獻虜囚、炮械、衣甲、圖書,既驗屬實,復有綠營、旗幟、軍衣、刀仗、浙撫營官印文、火藥道庫數冊,實系騷擾內地之兵船。其時洋焰方張,躁躪數省,荼毒我民人,戕害我大將。朝廷屢有專征之命,閫外曾無告捷之師。宵旰憂勤,忠良切齒。郡中得破舟擒敵之報,鹹額手稱慶,謂海若效靈,助我文武士民,殲茲丑類。亟當飛章入告,上慰九重焦憤之懷,且以張我三軍,挫敵銳氣。在事文武,方賞勞之不暇,豈爲鎮有不在行間,功不出己,遂貶損其詞者。鎮、道原奏,皆據稟報彙敘,未言鎮、道自爲。即文武原報,亦未沒士民所獲,士民亦未控文武攘其功者。怡憲渡台,逮問鎮、道成算早定,一時郡民不服,其勢洶洶,鎮軍懼變,親自拊循慰諭乃散。
翌日猶人持一炬香,赴欽使行營泣訴,而全台士民,遠近奔赴,金具呈爲鎮、道申理者,皆未邀洋案議敘之人也。雖憲批不准,然皆已受其詞,在案可稽,則鎮、道非有冒功之心明矣。雞籠洋舟,到口三日後乃開炮,我兵亦開炮相持。大安洋舟,實爲漁人所誤擱淺。兵民因而乘之。當日陳詞,初非臆逆,詎洋人就撫後,追恨臺灣擒斬其人,遍張僞示,以爲中華之辱,莫甚于此,計逐鎮、道以快其私。大帥相繼糾參,而臺灣冒功之獄成矣。在諸臣創痛巨深,以爲甫得休息,竊懼再啓兵戎,謀國之意,夫豈有他?正月二十五日,欽使渡台至郡。二十六日,傳旨逮問,以所訪聞,令鎮、道具詞。某與鎮軍熟計,洋人強梁反復,今一切已權宜區處,膚訴之詞,非口舌所能折服。鎮、道不去,而洋人或至,必不能聽其所爲。洋人或別有要求,又煩聖勤,大局誠不可不顧也。且訴出洋人,若以爲誣,洋人必不肯服。鎮、道天朝大臣,不能與洋人對質辱國,諸文武即不以爲功,豈可更使獲咎?失忠義之心,惟有鎮、道引咎而已。
蓋未撫以前,道在揚威厲士;既撫以後,道在息事安民。鎮、道受恩深重,事有乖違,無所逃罪,理則然也。且上年十二月初三日,鎮、道見洋人僞示,即照錄具奏,自請撤回查辦。其折在口守風,欽使已奉旨渡台,乃追回抄呈怡憲舟次,繕折猶存。今已罪去,誠乃本懷。將來入都,亦必如前請罪,以完洋案。惟大君子有知己之感,區區微忱,不敢懷匿而去,幸惟亮察之。宣宗帝真的聖明,知道達、姚兩個,都是好人。但是要不辦,洋人定然不肯答應;要重辦,良心上未免說不去。於是想出一個兩面光鮮的法子,只把他革職完案。後來宣宗駕崩,文宗即位,頒示騰書,才把此獄平反轉來,這都是後話。
自從臺灣案子斷定而後,洋人氣焰,一天高似一天,中國聲威,一日倒似一日。華洋訟案,十樁裏倒有九樁是華人輸的。
誰料盛極必衰,物極必反。道光二十三年,廣州百姓,同仇敵愾,衆志成城,竟有本領使洋人不敢越雷池一步,你道厲害不厲害?原來廣東民風,素來強悍。道光二十一年,英人內犯,粵民激於義憤,在蕭關三元里地方,與洋人開仗,連破其衆,軍威大震。於是遂練成一支團練兵,起初也不過南海、番禹兩縣,後來香山、新安等縣,相繼並起,紳民喋血,丁壯荷戈,蓬蓬勃勃,很有炎澤中興、新野下江的氣象。白門定約,五口通商,洋人便欲到廣州城裏,跟大府議事。紳士、耆老,得著此信,頓時激昂慷慨,發了狂似的。一面援引檔案,遞稟督、撫兩院,稱說乾隆中,定制以澳門爲貿易之區,以黃浦爲卸貨之地。洋商交易事竣,仍押回澳門住冬,不得逗留省城洋行擅自出入。所以杜華洋之爭論,立中外之大防,法至善也。現在洋人膽敢破我例禁,我粵人誓不相認。一面傳遞義民公檄,叫富者助餉,貧者出力,舉行團練,按戶抽叮以百人爲一甲,八甲爲一總,八總爲一社,八社爲一大總。三丁抽一,除老弱殘廢及單丁不計外,旬日之間,城鄉鎮集,通國皆兵。大府聞知,暗地捏一把汗,要嚴禁,怕激變,又不敢。幸喜洋人乖覺,幾回到省,倒都知難而退。
道光二十五年,偏有個不識竅的洋人,定要入城議事。這時光,制台是耆英,廣州將軍是伊裏布,撫台是黃恩彤。這三位兄弟跟洋人都是很要好的,卻不過情,就派廣州府知府劉澤到洋船上知照,只說等曉諭了軍民,再訂期相見。不意粵人得著此信,頓時就鬧起來。城廂內外,遍張揭貼,約稱洋人入城,立即閉城起事。事有湊巧,次日,劉本府陪了一個洋人,打通回衙,攔路撞翻了一副油擔,兩個皂隸,全都滑倒,跌成油博士樣子。劉本府大怒,喝令把賣油郎當街答責。不意觸犯了衆怒,闔市的人,齊夥兒嘩鬧起來,都道:“官府清道迎接洋人,我們小百姓,自該殺盡誅絕,索性送上去叫他殺。”頓時聚集了三五千人。劉本府見色勢不對,丟下洋人,自顧自逃命。衆人哪里肯含,緊緊追趕。劉本府逃進衙門,衆人也湧向衙門而去。劉本府躲在上房,再也不敢出來。衆人搶進上房,劉本府急極,爬牆逃命,連跌帶跳的逃了去,幸喜沒有跌壞。那府太太、府姨太太、府大姐、府少奶奶等一大堆寶眷,號號哭哭,悲苦得死了人似的。衆百姓闖進上房,瞧見箱籠物件,一齊動手,盡都搬出,鉸掉了鎖,搜出朝衣、朝帽、朝珠等物,嘩道:“本府已經投了洋人,還要這大清服色來做什麽?”一個道:“不如用火燒掉了,倒爽快多呢。”衆人齊聲稱好,霎時烈焰飛騰,十來套衣服,都燒掉了。劉本府奔訴兩院,泣請發兵剿捕。督院推撫院,撫院推督院,究竟不過出了一張安撫的告示,何曾拿辦一人。衆百姓愈益興頭,散佈傳單,聲言焚劫城外十三洋行。那要求入城的洋人,瞧見這個聲勢,嚇的早逃了去。
從此粵民氣焰,更升漲了十分,碰到洋人登岸,總要多方窘辱。
洋人只道是大府發縱指示,常常貽書誚讓,督、撫兩院,深恐釁端重開,邀集紳士,商議消弭的法子。衆紳士中,血性最厲害的,要算著許祥光,字賓衢的,是道光壬辰科進士。其餘如侍郎羅悖衍、編修龍元值、給事中蘇廷魁,也都是滿懷忠憤,一片冰心的。
當下督院耆英,就把本意稱述一遍。羅侍郎道:“這是衆怒,我們也沒有法子。”許祥光介面道:“大公祖原來沒有知道,咱們廣東人,只有剿敵的能耐,沒有講和的本領。倘然大公祖下一個軍令,能執干戈禦外侮的,受上賞,治晚雖然不武,當先鋒、當殿后都願聽從指揮。”督院見他們這麽固執,只得歎息而罷。此時廣州將軍伊裏布,竟至活活憂死。制台耆英知道住在這裏,終非好兆,運動了首魁穆彰阿,得旨內召,於是一件濕布衫,遂脫卸在別個兒身上了。非但如此,他老人家臨走,還撤下一堆很大的爛屎。英人因耆英是原議撫事的大臣,要求他定了入城之約,才可動身。耆英道:“這一件事,二年之後,包可踐約。”英人又請他據情入告,他老人家也滿口應允。耆督院走了之後,撫院黃恩彤也被人參掉,議和的幾位仁兄,一時間風流雲散。新任督院是徐廣縉,撫院是葉名琛,這兩位都是治世良臣,很隨和的人兒。到了任,不助洋人,也不助百姓,恁你天翻地覆,海嘯江騰,他終是心平氣和,好好做他的官,享他的福。督、撫兩人,比較起來,葉撫院更是了得,一味的好道,只愛誦濟拜懺,叩佛禮神。他老人家最信奉的是呂岩、李白二仙,設立乩台,朝晚虔奉。每日除了焚香請仙外,餘者也就不在他心上了。
卻說廣東自耆英去後,鳥飛兔走,轉瞬已屆二年。洋人行文照會,申請踐約入城。督院徐廣縉,置之不理。廣東紳士,聞知此信,忙見督院道:“洋船每歲一來,悉索敝賦,也不夠供給。現在廣東人摩拳擦掌,都要替國家出力,大公祖投袂一呼,荷戈奔集的,定有十多萬,還怕什麽!”徐督院道:“難得衆位同仇敵愾,兄弟很是欽佩。將來如果開仗,少不得總要借重。但是目下時候,還沒有到呢。”忽報洋船泊在虎門口外,定要跟制台會議。徐督院道:“什麽事,待本部堂親到洋船上會他是了。”隨發了一紙照會去,約定日子。到期,督院親詣洋船,會晤英使。英使申請二年入城的事,督院道:“此事本署沒有檔案,礙難遵命。”辭別回城,遂邀撫院商議戰守事情。
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七回 徐廣縉坐鎮廣州府 洪秀全起事金田村
話說督院徐廣縉,從洋船回來,立邀撫院到署,商議戰守事宜。葉撫院道:“咱們不必張惶,一到辛卯日,洋人自然會退去。”督院驚問:“何以知道?”葉撫院道:“兄弟叩問過呂祖,呂祖在乩臺上判明,所以知道。”徐督院笑道:“呂祖是仙人,凡間事情,怕沒工夫管理呢。”說著,巡捕官呈上名片,說團練董事許祥光來拜。督院忙請相見,隨向撫院道:“此公總爲洋人入城的事。”一時引入,見過禮,許祥光就問:“英使文翰要求入城,大公祖可曾應許?”徐督院道:“沒有呢。”許祥光道:“沒有最好。洋人性情,貪得無厭,就依了他,也總有別的枝節生出來。粵省雖然五方雜處,衆心齊一,敵愾同仇,很可以振興鼓舞。”徐督院道:“賓翁所辦團練,共有幾多人馬?”許祥光道:“眼前只有十多萬人,捐集的款子,也只數十萬。如果要開仗,還可以號召,還可以捐募。”
徐督院道:“眼前可以不必,萬一洋人挾兵要求,到那時借重團兵,同事防守也未晚。”許祥光道:“照治晚淺見,還是由團董出面,寫一封信給洋人,狠狠的勸他一番,答應了最好,不答應,先禮後兵,咱們也沒什麽不是了。”徐督院笑問撫院:“此策如何?”葉撫院連聲稱妙。督院道:“如此很好。賓翁起了信稿,最好先給兄弟瞧一遍,再行遣發。”許祥光道:“那一定要就正的。”當下辭去。次日,果然送了一紙信稿來,徐督院接來看時,只見上寫著:蓋聞事不深思,終貽後悔。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。天下事有始意以爲可行而其後終不能行者,有常情以爲易行而其勢又實難相強者,如貴公使與我大憲所議入城之事是也。前年貴國德公使,堅請入城之議,耆相國定約兩年之期,此安知非相國深知其難,而姑緩其期,以爲一時權宜之計乎?又安知非德公使明知回國,預存卸責之見,而欲諉其過於後來受代之人乎?
不然,則入城之事,無待再計而決,何難即日舉行,而必待至兩年之後耶?或謂粵省通商二百餘年,各國商人皆在十三行居住,城外既無間華洋,則入城又無分畛域。不知省會之地,民居稠密,良莠不齊,往往倚主淩客,遇事興波。於是閒人之積憤生事者有之;土匪之乘機搶劫者有之。民情習俗,均非上海、福建之可比,此貴國人所共知也。今貴使膠執前約而不深思遠慮者,不過欲以貴國體面,誇耀於人,以爲入城則榮,不入城則辱耳。不知無端而招衆怨,舉足而蹈危機,是慕虛名而賈實禍,求榮&辱,智者必有所不爲也。或又謂不許貴公使入城,乃素不安分之徒,藉以蠱惑衆心,賴官紳有以彈壓而開導之。
抑知民情之真僞,非可徒托空言也。即如貴國所與交易之匹頭、棉花等行戶,皆安分業生之良民,彼以巨萬之血本而謀利,若歇一日之業,即虧一日之資,何以一聞入城之議,遽停貿易,不約而同,誰使之然耶?今城廂內外,家家團勇,戶戶出丁,合計不下十余萬人。而且按鋪捐資,儲備經費,合計不下數十萬金,豈盡爲防禦土匪而設?苟非衆志成城,何以一聞入城之議,踴躍樂從,不謀而合,又誰使之然耶?此皆民惟一心、衆怒難犯之明證,固非官吏所能強而齊之,又豈刑法所能禁而止之也?乃外洋紛紛傳說,有謂貴使如不能入城,必將與拂構怨,以圖一逞。此尤不可信。何者?二十一年之結怨興師,貴國有激而成,所關者大,實出於不得已。今爲此小節,經動干戈,若只以現在香港二三千之衆,而抗全城數百萬之人,則衆寡不敢。若遽調各港之兵,且科衆商之餉,則因小失大,愚者亦不屑爲。現在匪徒凱艦生心,動籍公憤爲口實,萬一釀成焚燒洋樓之事,殃及各國遠人,玉石不分,咎將誰諉?黃竹歧赤柱之事,其前車也。若以爲他處滋擾,可以挾制廣東,俾罷入城之禁。不知省會之區,衆流所彙,設有緩急,彼此相援,此又同仇敵愾之可信者。在貴使深思遠慮,必無不先見及此而肯舉輕妄動耶?我等紳士亦知貴使計必不如是之左,特恐不肖之徒,播造謠言,激成禍變,於以使其藉端滋擾之謀,殊可寒心耳。
總之,作事貴循天理,尤貴順人心。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,故民心之向背,即可驗天心之從違。我大皇帝以中外爲一家,懷柔遠人,無分畛域。現在欽奉諭旨,亦以民心爲重,蓋順民心即以順天心也。且貴國來粵通商,曆有所年,全靠地利人和,方能獲利。近年生意冷淡,亦由民遭兵燹,財窮力竭使然。亟宜培養元氣,充裕財源。貴使爲國幹城,各國航海而來,無不同深仰望。正當圖遠大之計,爲外洋各商興利於無窮,更不宜以此無益有損之舉,而蘄薪于榮辱計也。若能體察民情,相安無事,則我粵賢士大夫,必將敬禮有加,即鄉曲愚民,亦必頌揚無已,榮莫大焉,固遠勝於入城萬萬矣。是以欽差大臣徐,洞悉輿情,確見民心如一,公論同符,開心見誠,直言相告,其所以保護貴國之苦心,與夫顧全粵民之深意,至周且密也。何貴使末之悟耶?我等紳士,世居省城,因見停貿易者不樂其業,謀捍衛者不安其居。民情洶洶,勢將激變,於貴國既爲不利,於粵民亦不聊生。兩敗俱傷,隱憂殊切。特將實在情形,明白布告,貴使如幡然省悟,中止不行,我等紳士,必當開誠留公,勸諭各行戶,照舊貿易。務使中外商民,共敦和好,盡釋猜嫌,相待以誠,相交以信。並欽遵議旨,爲貴國善謀保護之方,以期共用升平之福。凡此披肝瀝膽,言出至誠,畢有明證,情無欺飾。貴使固可訪察而知也。若仍固執已見,不聽良言,必將專恃威力,妄啓釁端,是不顧禮義,不講情理,則非我等紳士所敢知者耳。
徐督院連聲稱讚,許祥光自然歡喜,當下就差人送了洋人那裏去。不意這封信才發去,火輪兵船,就叩頭接尾,闖入省河來。合城兵民,人人氣忿,個個激昂,攜炮裝槍,爭先赴鬥。
督院怕鬧出事來,忙備單舸,徑迎洋船,諭以衆怒難犯,切勿冒冒賈禍。英公使文翰,與水師各將密謀,劫住了督院,再要求入城的事。正在商議,忽見省河兩岸,團民義勇,呼噪的聲音,動地搖天,撼山震嶽。文翰唬得面如土色,向左右道:“不料廣東民氣,這麽的厲害,就是開仗,彼衆我寡,也難定操勝算,只好將來瞧機會再要求罷了。”於是罷兵修好,不敢再提入城的話。督、撫兩院,乘勢與他立了一張不准入城的約,辦理完畢,隨即據情入告。不到一月,奉到一道很榮耀的廷寄,督、撫兩院,都得著世襲罔替的爵貴,勞並辟土,功等開疆,真是聖主隆恩,興朝異數。
上諭洋務之興,將十年矣。沿海擾累,糜餉勞師。近年雖略臻靜謐,而馭之之法,剛柔不得其平,流弊以漸而出。朕深恐沿海居民,有躁躪之虞,故一切隱忍待之,蓋小屈必有大伸,理固然也。昨因英人復申粵東入城之請,督臣徐廣縉事叠次奏報,辦理悉合機宜。本日又由驛馳奏,該處商民,深明大義,捐資禦侮,紳士實力匡勷,入域之議已寢。該洋人照舊通商,中外綏靖,不折一兵,不發一失。該督、托安民撫外,處處皆抉摘根源,令該洋人馴服,無絲毫兔強,可以曆久相安。朕喜悅之忱,難以盡述。允宜懋賞,以獎殊勳。徐廣縉著加恩賞給予爵,准其世襲,並賞戴雙眼花翎。葉名琛著加恩賞給男爵,准其世襲,並賞戴花翎,以昭優眷,發去花翎二枝,著即分別只領。穆特恩、鳥蘭泰等,合力同心,各盡厥職,均著加恩,照軍功例交部從優議敘。候補道許樣光、候補郎中伍崇曜,著加恩以道員儘先選用,並賞給三品頂戴。至我粵東百姓,素稱驍勇,乃近年深明大義,有勇知方,因由化導之神,亦其天性之厚,難得十萬之衆,利不奪而勞不移。朕念其翌戴之功,能無惻然有動於中者乎?著徐廣縉、葉名琛宣佈朕言,俾家喻戶曉,益勵急公親上之心,共享樂業安居之福。其應如何獎勵,及給予扁額之處,著該督等第其勞勳,賜以光榮,毋稍屯膏,以慰朕意。餘均著照所議辦理,該部知道。欽此。
督撫兩院,得著這意外的爵賞,愉快之情,難以盡述。卻說宣宗帝即位到今二十九年,勵精圖治,勤政愛民,很願身致太平,比隆堯舜。無如國家多故,廣州條約,金陵條約,兩回和戰,開出非常變局,失掉無數利權,聖心不免悒悒。加之吳、楚水災,川中番亂,所遭都是不如意事,積憂成疾,聖躬已經不豫。到這年十二月,皇太后又病故了。宣宗是純孝的人,哀毀逾禮,病勢又加重了幾分。太醫院醫官,輪班入值,悉心調治,哪里有點子功效?延至道光三十年正月,宣宗自知不起,命召宗人府宗令載銓,御前大臣載垣、端華、僧格林沁,軍機大臣穆彰阿、賽尚阿、何汝霖,陳孚恩、季芝昌,內務府大臣文慶,到圓明園寢宮御榻前,諭令到正大光明殿,取下金匣,公同啓視。諸臣不敢怠慢,取下金匣,敬謹開看,見龍鳳翔舞的杏黃緞上,御筆親書“奕詝”兩個大字。原來宣宗共生九子,皇長子、皇次子、皇三子,俱早殤。奕詝系鈕祜祿氏所出,排行第四。皇五子名奕琮,皇六子名奕詝,皇七子名奕詝,皇八于名奕治,皇九子名奕詝。宣宗平日,最愛的是奕詝,金匣緘名,幾乎要書奕詝的名兒。有一回聽說已經書就了,卻被太監在階下偷窺,見末筆一豎很長,猜定是“訢”字,遂到奕訢那裏報了喜,鬧的宮內外都知道了,宣宗心中很是不樂。
此時上書房衆師傅裏頭,有一個濱州人姓杜名受田的,足智多謀,很想建立非常,幹一番旋乾轉坤大事業。事有湊巧,一日,宣宗恰命衆皇子到南苑校獵。祖制,皇子念了書,奉命外出,臨行時光,總要詣師傅跟前請假的。這日,皇四子到上書房請假,恰只杜受田一個兒在那裏,作過揖,受田就問:“阿哥到哪里去?”皇四子道:“奉上諭南苑校獵去。”受田回頭見沒人,悄悄道:“阿哥請過來,有幾句很要緊的話囑咐你。”隨附耳道:“今兒到了圍場裏,萬勿發一槍一矢,並當約束侍衛人等,不得捕獲一頭生物,只坐觀別人馳射是了。”皇四子道:“這又爲什麽緣故?不得禽獸,上頭問起來,拿什麽話回答呢?”受田道:“上頭問時,阿哥只要奏稱,時方春和,禽獸都有孕育,不忍傷害物命,以幹天和,更不願以引馬一技之長,與諸弟爭強鬥勝。阿哥照我的話奏上,定能上契聖心。這是一生榮枯關頭,切記切記,千萬別忘了。”皇四子大喜,謹遵台命,到了圍場,並不出手。
這日,皇六子奕詝,獵得禽獸最多,據鞍顧盼,很是得意。
見皇四子端然默坐,問道:“哥爲什麽不出手?”皇四子道:“我身子不爽快,不敢馳逐呢。”獵了一鎮日,衆皇子回宮復命,獐兒、兔兒、雉兒、雀兒,都有獻納。只皇四子空手而返,宣宗問他,他就照著杜受田的話回奏。宣宗大喜,不覺脫口道:“這真有君人之度了。”於是決意立奕詝爲太子,金匣緘名,訢字遂變成訢字了。
當下群臣捧出御書,遵照祖制,冊立皇四子奕詝爲皇太子。
延到正中午刻,宣宗御駕竟然大行去了,遺詔後世母奉配郊祀。
皇太子即了皇帝位,是謂文宗。擬年號,叫咸豐,以明年爲鹹豐元年。大行皇帝卜葬山陵,擬上尊諡,是宣宗成皇帝,尊母鈕祜祿氏爲皇太后,封弟奕琮爲悼親王,奕詝爲恭親王,奕詝爲醇郡王,奕詒爲鍾郡王,奕詝爲孚郡王。
文宗帝即了帝位,酬庸報德,第一樁要事,就是拔擢師傅杜受田,立升他爲刑部尚書、協辦大學士,大小政事,無不諮詢,恩遇之隆,莫與倫比。杜受田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,鞠躬盡瘁,倒也十分忠懇。幾樁洋務冤獄,林則徐、達洪阿、姚瑩,都虧了他,得以平反轉來。文宗帝是道光十一年六月初九日生的,到今恰好二十歲,華年玉貌,正是春風得意時候。偏有那湊趣的內監,先意承志,知道文宗生長禁中,自小兒跟旗下女子廝混,定然嫌煩憎膩,倘選漢女入侍,定蒙刮目相看,苦於祖制森嚴,未由得獻。皇天不負苦心人,窮思極想,竟被他想出一個新奇法子,只說圓明園地處郊外,天下多事,禁御間徹夜宜加嚴密,園中內監不敷分派,擬雇民間女子入內,以備打更守夜。一面派人到蘇、浙兩省,選購妙齡女子幾十名,獻入圓明園。文宗樂得什麽相似,衆漢女分居亭館,各有專職。得幸最甚的,共有四人,都各賜有名號,什麽杏花春、武陵春、牡丹春、海棠春,當時號爲四春。後人有詩歎道:纖步金蓮上玉墀,四春顔色鬥芳時。
圓明劫後宮人在,頭白誰吟緗綺詞?
文宗賦性雖是風流,聽政很有特見,因此臣下起了他一個美號,叫做小堯舜。誰料命途多舛,即得位沒有幾個月,廣西桂平縣金田村,竟鬧出大亂子來。倡亂的首領,姓洪,名秀全,廣東花縣人氏。蓄發易服,開堂傳教,志頗不校從來大亂之興,都由天災人禍,相拶相逼,逼迫成功的。廣西這地方連年饑饉,官貪吏狠,百姓苦得要不得。洪秀全於是乘機而起。起先有一個姓朱名九濤的,倡設一個教會,名叫三點會,也叫上帝會。勸人入教,叩拜上帝,稱上帝爲天父,天父名叫耶和華。
洪秀全與同邑人馮雲山,首先入教,後來教衆推舉洪秀全爲教主。秀全因勢利導,僞死七日,謊造經文,謬稱上帝長子是救世主耶穌,次子就是自己。千八百年前,因爲世人罪惡滔天,派遣耶穌降生救世,現在又派自己入世救人。又說某年月日,天降大難,蛇虎傷人,人畜都要滅絕,解救的法子,只有入教懺悔,一時被誘入教的,累萬盈千,聲勢十分浩大。貴平人楊秀清、韋昌輝,貴縣人石達開,合了秀全的妹婿蕭朝貴。這幾個人,都是三點會裏頭的金梁玉柱,互相標榜,四出誘勸。入教的人,男稱兄弟,女稱姊妹,一例平等,並沒有貴賤上下。
道光未年,廣西一帶,提起洪秀全三個字,已是無人不知,沒個不曉。地方官吏,知道這些人都是禍根了,放出霹靂手段,把洪秀全等一班人,拿捕下獄,辦成個妖言惑衆之罪,申報到剩碰著撫院鄭祖琛,是個著名老佛,戒殺放生,視爲因果。
見此案株連太多,起了個不忍的念頭,諭令全數釋放,修德行仁,竟至釀成大禍。這裏頭光景也是天數,聽說鄭撫院從某省按察,任滿回京時,在山東旅次,有一個二十年前的同學友,忽來拜訪,傳請入見。那人一揖之外,默無半語,問他話,唯唯而已,舉茶送出,霎時間又來投刺,撫院頗爲疑訝,轉念此人或未嫻官場儀則,不敢貿然直陳,也是有的。遂令家人導入,不意遜坐後,依然默默無言,等到送出,卻又投刺求見。鄭始拒不肯見,那人嘵嘵哀求,不得已,再命傳入,作色道:“爾二次求見,默不作聲,果爲何事?”那人厲聲道:“恭喜夢白,此番進京,包管升任廣西布政使。然天下數萬萬生靈,都在你一個兒手掌中,你須留意!你須留意!”撫院見他語無倫次,不覺忿極,大聲喝拿。家人奔集,那人忽然不知去向。撫院大駭,入都陛見,奏稱旨,上諭下來,果然授了廣西布政使。憶及那人的話,愈益忐忑不定,從此皈依三寶,鎮日跌坐在靜室裏,佛號千聲,喃喃不絕,一切政事,盡都不管。遂致盜賊蜂起,地方大亂。這年升授廣西撫院,偏又慈悲,把洪秀全等幾條猛虎,縱放歸山,遂致釀成十三省糜爛的大禍。欲知洪秀全起事後,朝中有何舉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八回 莽英雄慷慨題詩 真名士從容破敵
卻說洪秀全起事金田村,撫院鄭祖琛,恰爲剿辦土匪,駐紮在平樂府。接著警報,唬得只是念佛,連聲道:‘佛天保佑!
佛天保佑,這一遭兒,我可糟了。”虧得幕府中幾位老夫子,都有定國安邦的上策,經文緯武的奇能,瞧見居停主人急得這個樣子,忙都獻策,解他的愁悶。內中有一個姓時名菊庵的,最是謀多智足,當下獻計道:“洪逆倡亂,晚生看來,毫不足患。”撫院道:“老夫子不做官,不食祿,寇至則去,自然毫不介意。兄弟在官言官,在職守職,這個責任兒,哪里脫卸的去?”時菊庵道:“晚生有一個奇計,能使廣西地方,無論擾的怎麽樣,上頭總問不著中丞一句話。”喜的撫院前席請教。
時菊庵道:“中丞趕緊辦一個摺子,到北京告急,只說賊勢非常厲害,本省兵力單弱,難於防守,懇請簡派大員,來粵剿辦,一面自請交部嚴議。上頭見中丞自己請罪,就有十分不自在,怕也要滅去九分九厘呢,處分一層,不用說是輕的了。欽差一派出,剿賊的擔子,咱們也可以不用管得。中丞瞧這一個計劃,好不好?”撫院大喜,隨請他擬了一個折稿,瞧過不錯,繕寫一過,立刻拜發出去。這一道本章,是由六百里加緊,飛騎傳送,不多幾天,早到了北京。當值太監,見是加緊奏報,不敢怠慢,趕忙送入乾清官。不意文宗不在宮中,詢問左右,回說“烏雅太妃患了病,爺在那裏問候呢。”原來烏雅太妃,就是醇郡王奕譞的生母。按照祖制,王子分封之後,太妃例應歸府就養。現在醇郡王賜第在太平湖畔,就照例表迎太妃歸第。文宗因太妃溫良賢淑,特旨留宮,十分敬禮,後人有詩贊道:
太平湖畔啓朱門,分府時承同輩恩。
表淑含和資母訓,宮中蘭膳禮常尊。
那太監見文宗不在,說明原委,留下章奏自去。一時文宗回宮,左右呈上。文宗翻閱一過,心裏好生不自在,傳出密諭,召協辦大學士杜受田乾清門問話。文宗出御乾清門,杜受田行過禮,瞧見聖容愁戚,不敢開口詢問。只聽文宗道:“鄭祖琛這人,先生大概總也知道。”杜受田聽了一怔,虧得他心機靈動,一轉念就問:“敢是廣西地方,鬧出了什麽亂子?”文宗道:“以人論人,他這個人,究竟如何?”杜受田道:“鄭祖琛做州縣時光,很有能名,由州縣而監司,由監司的方面,就平常了。光景他這個人,民命有餘,封疆不足。”文宗道:“這話就對了。只是做了巡撫的人,終不然還叫他做州縣去。先生,你瞧他的章奏,廣西竟被他釀成這麽的大亂子。”杜受田瞧閱一過。文宗道:“你看如何處置?還是依舊交給他辦,還是另派別個去?”杜受田道:“依舊交給他辦,鄭祖琛果然不足惜,只是廣西的百姓都要糟了,殊非我皇上視民如傷之至意。”文宗道:“派人去,你看派誰去好?”杜受田道:“臣保舉兩個人,只是內中一個,要懇求皇上格外施恩。”文宗問是誰?
杜受田道:“向榮、林則徐。”文宗道:“林則徐麽……”杜受田道:“林則徐爲不善辦理洋務革了職,先皇帝也知其冤,所以革職未幾,就賞給他四品卿銜,馳赴浙江軍營效力。後經革職,發往伊犁。未到戍所,又命折回河東,不及數年,又下恩命,命他回京以四五品京堂候補。穆彰阿、耆英等,雖然再三阻攔,哪里阻攔得祝皇上起用林則徐,倒也算得是紹述先志。”文宗道:“穆彰阿、耆英,朕也知道他不是好人。”隨令杜受田擬旨,授林則徐欽差大臣,迅赴廣西剿辦義衆,調向榮爲廣西提督。一面頒發朱諭,大張穆彰阿、耆英的罪,把穆彰阿革職,永不敘用,把耆英降爲五品頂戴,以六部員外郎候補。清朝自從世宗立設了軍機處,一應上諭事件,統由軍機擬稿。杜受田不曾在軍機處行走,奉命擬旨,那真是非常際遇,曠代隆恩。因此朱諭下來,軍機處大小臣工,都吃一驚。
向榮到了廣西,征剿也不十分得手,林則徐請訓出都,晝夜兼程,滿望馬到成功,旗開得勝。不意行到廣東普寧縣地方,得了一病,醫藥罔效,竟然騎箕去了。遺折到京,文宗很是震悼,特下恩旨,贈給太子太傅,賜溢文忠。又命前任兩江總督李星沅爲欽差大臣,馳赴廣西辦賊,命周天爵署理廣西巡撫。
那鄭祖琛與廣西提督閔正屑,爲了養癰貽患,究竟都得了發往新疆效力的處分。也是地方人民合該遭劫,李星沅與周天爵,各懷了意見,遇事齟齬,倒把起事民衆置諸腦後。洪秀全趁這當兒,攻象州,攻永安,立國建邦,稱王封爵,聲勢頓時大盛。
原來洪秀全攻破了永安州,建立國號,名叫太平天國,自稱天王,部衆稱太平軍。同難功臣,無不封王賜爵,封楊秀清爲東王,蕭朝貴爲西王,馮雲山爲南王,韋昌輝爲北王,石達開爲翼王,洪大全爲天德王,其餘秦日綱、羅亞旺、范連德、胡以晃等,都封丞相、軍師等職。封賞已畢,置酒高會,君臣歡聚,十分得意。洪秀全乘著酒興道:“想我幼年時光,明月夜裏,與同學友人駱秉章,在魚池裏洗澡,信口出一聯語道:‘夜浴魚池,搖動滿天星斗’。駱秉章應聲對道:‘早登麟閣,挽回三代乾坤’。現在駱秉章登科發甲,果然做了清朝的官。我仗著衆弟兄之力,做成這點子事業,也可算得各遂各志了。”言畢大笑。衆人無不稱頌。石達開悵觸壯懷,引動詩興,連舉數觥,喚從人拿筆硯來,即席揮毫,寫成五律一首,擲筆長嘯,大有搔首問天、拔劍斫地的氣概。衆人瞧時,只見龍蛟般的字,寫著:
大盜亦有道,詩書所不屑。黃金似糞土,肝膽硬如體。
策馬度懸崖,彎弓射明月。人頭作酒杯,飲盡仇讎血。
洪大全道:“翼王豪氣逼人,不愧英雄本色。”說著時,流星探馬飛遞軍報,稱說“清朝已把李星沅調回湖南,改派戶部尚書大學士賽尚阿爲欽差大臣,由湖南督兵,直向廣西進發。
賽尚阿檄令提督向榮、副都統烏蘭泰,分兵兩路,攻撲永安州來也。向榮的兵在北路,烏蘭泰的兵在南路,兩路兵馬,離此只有百里光景了。”洪秀全驚道:“向榮鷙悍耐戰,咱們常常受他的虧,經不起又添上一個烏蘭泰。烏蘭泰是滿洲驍將,這可糟了。”石達開道:“俗語說水來土掩,將到兵迎,怕他們怎的。”楊秀清道:“這話不錯。咱們只準備抵敵,將驍不驍,勇不勇,都可以不必管。”洪大全道:“吾軍鉛藥充足,糧草堆積如山,州城雖小,一兩個月,總可以不要緊。”秀全聽說,才放了幾分心。
卻說向榮、烏蘭泰兵到永安城下,望見了城上旗幟鮮明,刀槍密布,氣象很是整肅,知道不是等閒草寇,且不攻城,相度形勢,安下營寨。烏蘭泰麾下,有一個隨營效用的知縣,姓江,名忠源,字岷樵,湖南新寧人。廣覽兵書,深知戰策,真可算得濟世英雄,救時豪傑。忠源在都中時光,謁見湘鄉曾國藩,曾國藩很有知人之明,當下就向人家道:“江某必當殉難國家,留芳千古。”時方升平,聽者都不肯信。忠源聞之,益自勉勵。這日,烏蘭泰聚集本營文武,商議攻城之策。江忠源獻計道:“城守嚴密,賊中定有能人。我軍遠來疲敝,肉薄攻撲,未見定有利益,不如因山結寨,絕其樵采,斷其水道,把城子圍困起來,不出三日,賊必自亂。到那時,知會向提台,兩軍合力,不難一鼓蕩平。”烏蘭泰大喜,隨起了一角公文,立差軍弁飛馬到向營投遞。不到半日,差弁回來,稟稱向軍門很是歡喜,叫標下拜上大人,說西北一帶,由向軍門擔當,東南一路,請本營擔當,分泛防守,有驚互相策應。”烏蘭泰道:“這個自然。”
於是立傳軍令,把本營兵士,分作四班,日間兩班,晚上兩班,一班防守,三班休息,互相輪調,晝夜迴圈。倘遇賊人來犯,四班兵士,全都擐甲,兩班禦敵,一班策應,一班守寨。
這種計劃,都是江忠源定出來的。守過三天沒事,到第四日,黎明時光,聽得城裏連轟大炮,江忠源向烏蘭泰道:“長毛要出城了,咱們防備著罷。”話才說完,就見城門大開,沖出一大隊人馬來,有穿短衣的,有穿長衣的,衣冠不整,器械不齊,估量去約有一二千人。步伐規矩,全都不懂,鬧鬧吵吵,簡直是烏合之衆。烏蘭泰笑道:“一直聽說長毛厲害,我當是怎樣的三頭六臂,卻原來是這種東西,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了。”江忠源道:“大人輕敵,中賊奸計了。聽得長毛開仗,慣會驅役難民充當頭陣,悍賊死黨,都在後面,等候官軍藥盡彈傾,才一窩蜂的拼過來,爲此官軍常常受虧,大人切不可再中奸計。”烏蘭泰道:“我也疑惑,據城殺官的長毛,怎麽會這麽不濟。”隨傳下軍令:“洋槍隊不得輕行開放,只瞧中軍紅旗揮動,才許開槍。”天子三宣,將軍一令。此令一下,誰敢不遵?於是官軍嚴陣而待,靜悄悄地沒一個人敢喧嘩亂動。望到敵陣,見那一班難民,三五成群,歡呼跳躍,亂鬧了一陣子,見這裏不睬,忽地紛紛四散。江忠源道:“真長毛來了。”道言未絕,就聽敵陣中鼓聲如雷,五七百個頭紮紅巾,手掮洋槍的人馬,狂飈驟雨似的卷將來,雖然走得箭一般快,行伍步伐,並無絲毫錯亂。後面三四十騎部將,簇擁著一個部酋,旗上大書“太平天國天德王洪。”只見那部酋,首紮黃巾,面如冠玉,態度瀟灑,倒並不像個般人模樣。烏蘭泰詫道:“此人怎麽也會作賊?”江忠源道:“這洪大全聽說是賊營裏軍師呢,咱們想法子先擒住他。”說著時,兩軍相去,只有得數十步光景了。太平軍先開排槍,烏蘭泰把中軍紅旗只一揮,洋槍隊扳動槍機,千槍並發,萬子齊飛,勢撼乾坤,聲震霹靂。江忠源也披堅執銳,沖陣而前。一場惡戰,直戰了兩個多時辰,才漸漸分出勝負來。這裏如鉅鹿兵交,塵起而金戈直指;那邊似彭城戰敗,沙飛而白晝都昏。洪大全見機,疾忙收隊回城。江忠源如何肯舍,率領本部人馬,風一般趕將去。一軍獨出,萬馬齊奔,那個聲勢,真是蕩日決月,轉坤旋乾,洪大全只得回軍又戰。正在危急,一聲炮響,城裏沖出一支生力軍,繡旗高扯,大書“太平天國翼王石”字樣。江忠源見洪大全有了救兵,才收隊回營,向烏蘭泰道:“倘沒有石達開,卑職早擒住洪大全了。”
烏蘭泰道:“忙不在一時,總要擒住了完結。”正是:抵掌談兵,笑彼軍同烏合;披堅執銳,喜我功奏鷹揚。
官軍自從這日得勝之後,防守的愈益嚴密,洪秀全哪里還敢出城迎戰?城圍日久,糧食日少,鬥米千錢,日子簡直難過。
且井水道斷絕,雖開了幾十口井,人多水少,哪里張羅的周全?
群將聚謀,並力潰圍,求一個萬死一生的法子。當下議定,洪秀全、楊秀清、蕭朝貴沖西門,馮雲山、石達開、胡以晃沖北門,韋昌輝、洪大全、秦日綱沖南門,羅嚴旺、范連德沖東門,趁黑夜無月,大開四門,發一聲喊,如餓虎饑狼似的撲將來,烽火連天,塵埃蔽野。不意官兵早已準備,兩軍槍聲如爆竹,槍子似飛蝗,混戰了一夜,依舊不曾越過雷池一步。回城點人,卻不見了天德王洪大全,查問韋昌輝、秦日綱,秦日綱道:“天德王與清軍交戰,坐騎被傷,顛下了馬,搶救不及,被清軍擒了去了。”洪秀全大驚,忙問衆位王兄,有甚妙策解救天德王。只見一人笑道:“天德王不用人救得,他自有奇計,會脫離此難的。”衆人瞧時,發話的就是南王馮雲山。洪秀全道:“馮王兄,怎知天德王能夠自脫?”馮雲山道:“天德王廣有謀略,不是等閒之輩,雖遭患難,決不會束手待斃。這是一層。
再者從這裏解往北京,全州是必由之路。全州地方,我們有好多老弟兄,埋伏在那裏,瞧見天德王遭難,定然起來邀截。天王想罷,那還怕什麽呢?”洪秀全聽雲山這麽說了,也只得罷了。
且說洪大全被擒之後,問過一堂,烏蘭泰備了公文,連夜由水道解往北京刑部。臨走時光,大全向押解官道:“到了全州關照我,我還要起岸辦點子東西呢。”押解官道:“那可以,到了全州,關照你是了。”大全很是舒泰,坐在船中,宛如沒事人似的,吃過飯,倒頭便睡。睡醒了便與押解官談天解悶,唇槍舌劍,繡口錦心,哪里像是囚犯的樣子。只恨蓬窗四周被押解官用黑幔遮的烏烏地,不能賞覽水程風景。聽到榜人鼓枻,舟子扣舷,和著兩岸的鶯啼燕語,宛似霓裳共詠,鈞奏洪宜,意境豁然。行了一晝夜,問押解官道:“全州到了麽?”押解官回快到了。大全很是得意。一時舟子回全州已到。押解官分付推開蓬窗,請大全瞧看。大全起身瞧時,見暮霹荒郊,夕陽古渡,山色青翠,雉堞參差,失驚道:“哎呀,這哪里是全州!
我的性命,不意竟斷送在你們手裏,天也命也!”隨問:“這裏是什麽所在?”舟子道:“是長沙。”大全驚道:“怎麽行的這麽迅速?”舟子道:“我們用雙櫓晝夜輪班趕的呢。”大全歎了口氣,從此低頭默坐,不作一語,也沒興致再去賞那水色山光、花明柳暗了。牢騷抑鬱,無處發泄,向押解官要紙筆來題了一闋詞,英雄末路,說不盡的苦楚。這洪大全解到北京,自然是吉少凶多,有死無活。一言交代,無庸細表。
卻說烏蘭泰與向榮,本原心同意合,不異刎頸廉、藺,自從洪大全被擒之後,同差異功,未免形相見絀。向榮就漸漸存了個意見,跟烏蘭泰爲了極小的事情,齟齬起來。江忠源兩面調停,毫無效果,知道將帥不和,終沒有好結果,借著一件事,率領本部人馬,自投總兵和春去了。洪秀全偵知烏、向不和,快活得什麽相似,遂設下計策,叫本城百姓,到向營獻城。自己卻寫下一封降書,派人到烏蘭泰軍前,懇請繳械投誠。烏、向兩軍,各不相謀,各都准了。要寨守軍,得著這個消息,頓時松暇了大半。不意一到夜半,全城悍將,並成一大股,大開南門,饑鷹餓虎似的撲將來。個個爭先,人人拼命,瞥如掣電,疾若馳星。軍聲偕居屋齊飛,群山回應;殺氣共江流俱湧,四野煙昏。地慘天愁,星昏月暗。可憐官兵不曾防備得,被太平殺得個四分五裂,宛如摧枯拉朽,沃雪澆湯。總兵長瑞、總兵長壽、總兵董先甲、總兵邵鶴齡,奮命血戰,都各力竭身亡。
副都統烏蘭泰怒得眼中出火,鼻內噴煙,統率殘兵,拼命追殺。
不意山峽中,太平早伏下一支人馬,一聲鼓響,左有馮雲山,右有石達開,千槍並放,萬子齊飛。烏蘭泰身中三彈,跌下馬來,左右軍弁,拼命搶救回營。延到次日,嗚呼哀哉,成仁去了。
向榮收復了永安州,見是所殘破城子,估量太平軍也不見再會來擾,索性棄掉,引兵回到桂林。撫院鄒鳴鶴,問知兵敗情形,一面飛章入告,一面治兵守城。部署才定,烽火連天,旌旗蔽野,太平軍又殺到了。向榮究竟有點子能耐,設奇運策,總算把省城保住了。太平軍在桂林得不著便宜,統率兵衆,解圍而出,下興安,陷全州,乘勝殺入湖南,來如驟雨,去似狂風,聲勢十分厲害。不意在蓑衣渡地方,搔著了江忠源,三戰三北,所有輜重器械,盡都丟掉。南王馮雲山,中炮身亡,洪秀全折去了一個膀子,失聲痛哭,率領殘敗人馬,逃向道州、江華、永明一帶而去。好在太平軍隨處可以招集,隨處可以擄掠,不多幾時,聲勢依舊復了回來。於是掠地攻城,陷桂州,陷柳州,攻長沙,渡湘而西,攻破益陽,渡洞庭,陷岳州,雷轟電掣,宛如狂飆卷落葉,一點子力都不費。不過攻長沙時光,撞著和春、江忠源、向榮三個勁敵,不曾得手。西王蕭朝貴,也在這當兒中炮身亡,些微受了點子小虧。其餘軍事,竟都是百戰百勝,洪秀全擾的這個樣子,欲知清廷有何舉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第六十九回 一曲清歌新承恩澤 三更蕉夢快似登仙
話說廣西、湖南兩省大吏,飛章入都,奏報賊氛厲害。文宗覽奏,歎息道:“師傅出了缺,誰再爲聯分憂呢。”原來杜受田于本年七月裏已故,文宗念及他擁戴奇勳,爲之失聲痛哭,親往奠醊,撤朝三日,賜祭九壇,追贈太師,予諡文正,飾終之典,很是優渥。就現在境過情遷,還常常思念不置,隨召軍機大臣,令擬旨把欽差大臣賽尚阿革職拿問,湖廣總督程矞采革職,留營效力。授徐廣縉爲欽差大臣,調署湖南總督,所遣粵督,就叫巡撫葉名琛升署。這時光烽火連天,賊氛遍地,一個洪秀全,已鬧的焦頭爛額。偏偏福無雙至,禍不單行,臺灣地方,又有一個甚麽洪紀的,揭竿倡起亂來。警報到京,文宗皺眉道:“偏是姓洪的,跟咱們作對。”聖衷很是不悅,回到宮裏,不勝鬱鬱。忽聞皇太后有旨宣召,只得換上衣服,趨到慈甯宮,和顔悅色的問過安,垂手侍立,候聽慈訓。只見太后道:“阿哥,我叫你來也沒有別的事,皇后沒了到今,差不多一年光景了,六宮沒人主持,那也是很要緊的事情。我看衆妃嬪裏頭,鈕枯祿氏人品兒也齊整,性情兒也賢淑,把她冊正了,倒也是樁好事,不知你意下如何?”文宗道:“皇太后賞識的人,總不會錯,子臣遵旨辦是了。”又講了幾句別的話,方才退出,笑向左右道:“偏皇太后這麽的費心,說不得,只好幹辦了。”於是擇定吉日,下旨冊立貴妃鈕枯祿氏爲皇后。
這鈕祜祿氏,雖然正位中宮,文宗待她,終是淡淡的,不見十分恩寵。乾清官總管太監崔福,先意承旨,請文宗遊幸圓明園,散散悶。文宗又到太后宮中請旨,太后道:“我懶怠動,你先去罷。過掉十天半月,我再來。”文宗道:“那麽子臣先到那邊去督衆掃除,到那時再來迎請慈輦。”次日,駕幸圓明園,只見滿園紅紫,都已凋謝,只剩幾枝傲霜殘菊,兀自披著黃金甲,與西風宣戰呢。文宗道:“今年連菊花都錯過了,不曾賞得,白辜負良辰佳節。”此時上林春色的領袖武林春、牡丹春、海棠春、杏花春等,羊車望辛,早已盼斷秋波,不意椒房雨露,不到蓬萊。
文宗這夜,偏偏獨個兒在桐陰深處住下了,一宿無話。次日,文宗起身,承值太監,伺候他盥洗完畢,才欲上朝聽政。
步出回廊,瞥見太湖石畔,一個女子,在那裏掐取殘菊花兒,玉腕玲瓏,柳腰苗條,仿佛甚美。因爲急於上朝,沒暇端詳仔細。這日朝上,並無大事,臺灣匪亂,已由鎮道督兵討平。閩督季芝昌,專折報捷,浙撫黃宗漢,奏復查明布政司椿壽自盡,實系款庫不敷,漕運棘手,並無別情。文宗閱過,就提筆批了幾道:“另有旨。”“欽此,知道了”“欽此”的照例話,再與軍機大臣談論了一回時務,隨即退朝。卸下了朝服,銜著一杆旱煙袋,隨意散步,走出回廊,見梧桐樹下,八九個宮婢,蹲在地下,正收拾枯草呢。留心細看,偏不見方才那個女子,文宗心下疑惑,要指名呼召,偏又不曾知道她的名字。一時內監跪請用膳,吃畢飯,到別處逛了一回,終覺無情無緒,便帶著小太監,循著山子路走回來。忽聞一派清歌,穿林渡水而來,那聲音兒的清脆,宛似三春雛燕,九囀黃鶯,文宗不覺住了腳,只聽那歌聲道:月亮彎彎照九州,幾家歡樂幾家愁。
幾家夫婦同羅帳,幾個分離在外頭。
文宗道:“這是南邊人調兒,誰呢?”小太監跪奏道:“是蘭兒。”文宗道:“蘭兒是誰?這個名字,沒有聽得過。”
小太監道:“是桐陰深處一名當值的宮婢。”文宗心裏一動,暗忖莫非就是早上那個女子?一邊想,一邊走,虎步龍行,走的飛一般快,小太監哪里趕的上。文宗走入桐陰深處,沒有坐下,就一疊連聲,叫傳蘭兒。承值太監飛步往傳,不多一回,就見帶進一個女子來,果然就是早上瞧見的那人。見了文宗,叩頭兒見禮,口吐鶯聲道:“婢子蘭兒,叩見萬歲爺,願爺吉祥萬福。”文宗此時,提足了精神端祥她,只見她身量苗條。
體格輕盈,杏臉含春,柳眉鎖翠,那一雙剪水秋波,靈動活潑,顧盼神飛,真足令人油然生愛。遂問道:“你姓什麽?幾歲了?
到了這裏,共有幾年?”蘭兒道:“婢子姓那拉,一十八歲了。
在園裏當差,已有三年。婢於是道光三十年五月進來的。”文宗道:“方才那個歌兒,可是你唱的?”蘭兒叩頭道:“婢子一時該死。”文宗道:“這礙什麽,朕聽了倒很喜歡,只奇怪你既是咱們旗人,怎麽倒會唱南邊人的調兒?”蘭兒道:“婢子的父親,蒙主子思典,在南邊做官,婢子隨任在那裏,因此南邊各樣小調,婢子也略知一二。”文宗道:“你老子叫怎樣名字?”蘭兒道:“婢子父親叫惠昌。先前在廣東做知縣,蒙恩調升湖北同知,又調升浙江協領。”文宗道:“現在大概住在浙江了。”蘭兒道:“婢子父親,去世已經四年了。”文宗道:“你姊妹共有幾人?”蘭兒道:“婢子上肩,共有兩姊,都已出嫁,一個妹子還小呢。”文宗見她口齒清朗,應對如流,心下歡喜。隨道:“蘭兒,你的歌調兒很好,起來起來,賜你坐在廓欄上,揀好的唱幾個,替朕解悶兒。”蘭兒見龍顔歡悅,天語褒獎,感激得五體投地,忙即頭謝過了恩,站起嬌軀,遵旨到薌欄上坐下,振起珠喉,曼聲婉轉的歌唱起來。文宗聽著,覺比鈞天九奏,月殿羽衣,還來得親切有味,不禁連聲贊妙。
一會子文宗口渴呼茶,承值太監連忙倒上茶來,文宗見了沒好氣,罵道:“誰要你們這些醃髒奴才倒,快給我滾了開去,好多著呢。”唬的衆太監忙都退出。蘭兒靈心慧質,早巳解悟,一個沒意思,粉臉上不禁臊的紅紅地。只見文宗道:“蘭兒,倒杯兒茶來。”蘭兒沒奈何,只得走進裏邊,倒了一杯茶,含羞帶怯的送上。文宗就她手裏喝了一口道:“那餘的賜你喝了罷,不用謝恩,你就喝。”一邊說,一邊伸手捏她的玉腕,只覺著膚滑如脂,柔同無骨,似乎六宮粉黛,都沒有她那麽溫柔細膩。又見她羞羞怯怯,梨頰嬌姿,不愧春風第一,柳眉巧樣,何殊新月初三,不禁越看越愛起來。看官記清,這一晚,那拉蘭兒,就承了恩澤。次日,文宗起身,已經日高三丈,朝房各大臣,都已等到個不耐煩了。正是:春宵苦短日高起,從此君王不早朝。
原來這那拉一姓,就是葉赫因後裔。葉赫是滿洲的鄰國,風俗習尚,無不相同。兩國世通婚姻,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皇后,就足葉赫國主揚弩的格格,禮烈親王代善、太宗皇太極,均系那拉後所出。清太祖因掘著一碑,上有“滅建州者葉赫”字樣。
又因葉赫不肯附己大起國兵,三征葉赫,破其國都,殺其國主,明朝派兵相救,已是不及。葉赫滅亡之後,大清皇帝念及婚姻,格外施恩,特命存其宗祀,因此那拉一姓,延綿不絕。聖祖時代的權相明珠,聽說就是葉赫國主金台什的侄兒。道光季年,宣宗爲諸皇子選妃,滿、蒙大臣家的女孩兒,年歲及笄的,都送入宮中聽選。有某侍郎的姑娘,已經選中,將要指配給皇四子了。宣宗忽詢她姓什麽,那姑娘回奏姓那拉,宣宗驚道:“那拉是咱們的世仇,如何好配給皇子,萬一異日做了國母,吾家必爲所破。”遂罷指婚之事。這麽看來,那拉蘭兒得侍文宗,不可謂不是天意。那拉蘭兒的老子惠昌,原是個窮旗員,時運不濟,命途多舛,淹蹇困頓,一直不曾得著好際遇。在廣東候補時,當光吃盡,時常斷餐,苦得個不可言說。那時虧了個同僚漢員,盱眙人姓吳名棠的,仁心俠骨,倒常常的解囊相助。
惠昌每向家人道:“咱們要有翻身日子,吳寅兄的恩,再也不可忘記。”惠昌因爲食口繁,境遇窘,鎮日嗟卑歎老,待著兒女,哪里還有好面目。偏這蘭兒,性情怪僻,言談舉止,向不猶人。不似她兩個姊姊,隨和溫厚,令人可愛。因此惠昌夫婦,待到蘭兒,平常的很。蘭兒十四歲上,得著一場大病,孤衾寂寂,病體懨懨,受盡淒涼況味。父母姊妹,雖然時常看顧,窮得這個樣子,飯都沒有吃,哪里來閒錢延醫服藥,病中想吃點子東西,沒錢買,只得空熬著。一夕冷雨敲窗,一燈如豆。蘭兒擁著破被,倚著敗枕,展轉愁思,再也睡不去。想到將來身世,不禁黯然神傷,滿眼抹淚,暗泣了一會子,覺著精神疲倦,朦朧睡去。不意才合上眼,便恍恍惚惚的一處地方,但見瓊樓玉宇,桂殿蘭宮,復道縈紆,琳宮合抱,壯麗巍峨,生平沒有經著過。更兼紅紫芳菲,滿苑裏都是四時不謝之花,八節常春之草。那枝頭好鳥,啁噍磔格,和鳴得意,更足令人心曠神怡,正是:春融勝日鶯聲麗,晝靜疏簾燕語頻。
蘭兒歡喜道:“這個去處真好,我就在這裏住一輩子。雖然失了家也願意,強似天天被父母拘管,姊妹欺侮,受那無謂的閒氣。”正想念時,忽見回廊裏走出一個女子來,荷袂蹁躚,羽衣飄舞,大異凡人裝束。一見蘭兒,笑迎道:“貴客來了,可算得機緣湊巧。”蘭兒聽了一怔,暗忖我窮得這個樣子,怎麽此人倒稱我做貴客。只見那女子道:“貴客難得到此,可肯隨我入內一遊嗎?”蘭兒含糊答應,跟隨了那女子,走到裏頭,只見珠簾繡幕,畫棟雕簷,玳瑁爲梁,珊瑚作柱,幾案都美玉精金,雕縷如神工鬼斧。蘭兒驚問:“這裏是甚麽所在?”那女子笑道:“不必問得,少停一刻,自會知道。”隨見她向內叫道:“貴客在此,你們快來陪侍。”一言未了,就見轉出五個女子來,一個個明眸皓齒,霧鬢雲鬟,行動舉止,淩虛飄忽,大有神仙氣慨。那女子就向衆女子道:“這位是將來的國朝聖母,難得到此,大家過來見過了。”於是衆女都向蘭兒執手問好,談話之間,異常親熱。一時小鬟捧上茶果,盤碗器皿,都系碧玉鑿成,茶味清香,迥非凡品。飲過茶,那女子笑向蘭兒道:“筵席怕擺好了,咱們入席去罷。”隨攜手走入一復道,兩壁張有錦障,呢綴珍玩,明珠如卵,光奮皓月,蘭兒見了不勝歎羨。霎時轉入一室,椅鋪卻塵之褥,案遮龍絹之衣,鼎號常燃,杯名自暖,種種陳設,陸離光怪,令人目眩神迷。那女子道:“咱們各就各坐,不用推讓,坐位前都貼有名字呢。”
蘭兒偷眼看時,果見每個坐位前,擺著一塊赤玉牌子,嵌有金字,逐塊兒瞧去,正是夏後妹喜,殷後妲己,周後褒姒,漢後呂雉,晉後賈氏,唐後武曌,末一位,才是自己名字。蘭兒恍然悟會,不禁又驚又喜。才待入席,忽聞天崩地陷似的奇聲奇響,睜眼一瞧,哪里有什麽瓊樓玉宇,綺席霞觴,依舊睡在破被兒裏。街上梆聲,恰報三鼓,回思夢境,歷歷如昨。暗付:我一個貧旗弱女,竟夢與歷朝皇后,同遊同席,將來的身世,諒不致十分落寞,心裏一喜,病勢就滅去了大半。從此家裏人待她就有什麽委屈地方,一笑置之,也不跟人家較短量長了。
父母姊妹,見她這個樣子,倒都納罕,說病了一場,倒把性兒改好了,又誰知她別懷深意呢。惠昌病沒任所,虧得同僚幫了幾百兩銀子,才得勉勉強強,扶柩回旗。不意才一回家,就奉到點秀女的諭旨,有錢的旗員,都好出錢賣免。惠太太沒錢,只得把蘭兒名字,開送進去,偏偏的選中了。吃得苦中苦,方爲人上人,富貴逼人,竟被她受著這非常際遇。正是:蜈蚣莫笑蛇無足,自有騰雲駕霧時。
蘭兒得幸之後,仗著聰明才智,提足精神,百般的殷勤,百般的奉承,枕邊衾裏,盡瘁鞠躬,一縷情絲,竟把文宗縛得個牢牢地。不到幾天,恩綸特沛,就得了一個貴人的封號。帝德乾坤大,皇恩雨霹深。三五個月功夫,那拉貴人,懷酸作嘔,患起病來,飭令太醫診視,說是喜脈。文宗歡喜得什麽相似,向那拉貴人道:“如果生下一個皇子,聯立封你做妃子。”那拉貴人聽說,疾忙跪地謝恩。文宗笑道:“也沒有見過這麽性急的人,等封了之後,再謝也不晚。”那拉貴人道:“萬歲爺天語親許,我知道這個名號兒,定要叨封的。”文宗道:“你敢決定是男孩子嗎?”那拉貴人道:“似萬歲爺這麽的龍馬精神,哪里會生女孩子。萬歲爺自己還不知道嗎?”文宗大喜。
自此文宗待到那拉貴人,愈益的寵倖,大有三千佳麗,寵在一身的情況,衆妃嬪無不怨恨。皇后雖然賢淑,見她這麽的行爲,究竟也有幾分不自在。清朝制度,宮裏頭妃嬪貴人,都有冊籍,存在皇后宮裏。皇帝夜幸某宮,御某人,該宮內監,立須回明皇后,注明冊籍。皇后有權稽查闔宮妃嬪,倘有行爲放誕,舉止越禮,立可傳來杖責。皇帝酣睡失時,皇后可以直造寢門,開讀祖訓。皇帝聽到讀祖訓,必須披衣跪地,恭肅敬聽,這是祖宗怕後人逸豫淫荒,杜漸防微的良法美意。
自從那拉貴人得幸之後,文宗早朝,常常失時,皇后爲此心常鬱鬱。這一夜,文宗又在那拉貴人宮裏,不知怎樣,時辰鍾已交辰未,還未見傳旨上朝。皇后慍道:“蘭兒這狐媚子,把主子迷到這個樣兒,我可再不能忍耐了。”隨命請出祖訓,率領宮娥、太監,徑向那拉貴人宮裏來。一時行抵寢門,皇后站住身,叫太監傳話:“皇后在此,請萬歲爺聽讀祖訓。”文宗聽說“讀祖訓”三個字,宛如孫大聖聞著緊箍咒,腦袋兒都漲起來,忙慌披衣起身,叫人止住道:“朕立刻上朝聽政,請皇后快別開讀祖訓。”皇后見文宗這麽說了,只得罷了。隨道:“妾原不要多事,爺這個樣子,一來萬金玉體,也宜保重。二來皇太后知道了,也要責備妾,妾可擔不住呢。”內監轉奏文宗,文宗道:“皇后諫聯,都是良言,朕句句依從是了。天已不早,朕要上朝了,請皇后回宮罷。”皇后聽了沒好氣,知道文宗怕自己進去,要難爲那拉貴人,冷笑道:“爺也太費心了,妾總不敢違旨呢。”說畢,率領從人回宮去了。那拉貴人私問文宗道:“皇后去了嗎?爺替我講一句兒好話,懇懇情。”文宗道:“你別怕,有我呢。她總不敢難爲你。”那拉貴人隨替文宗梳了一條辮,服侍定當,文宗坐了軟輿,太監擡著,上朝去了。那拉貴人對鏡理妝,剛才妝罷,就見一個太監,匆匆走入道:“皇后召那拉貴人,到坤甯宮問話。”那拉貴人聽說皇后見召,宛如頂門上轟了個焦雷,頓時面如土色,忙叫自己身邊的小太監,到文宗那裏去送信。小太監道:“爺在朝上,奴才不能夠奏事呢。”那拉貴人急道:“你不會候在屏風後,等爺朝上下來奏一聲嗎?”小太監應著,如飛而去。你道那拉貴人爲甚著急?原來這坤甯宮,是皇后的正宮,平常不很臨御,每逢行大賞罰時,才一臨御。這會子非時非節,特旨宣召,大概有罰無賞。偏偏文宗不在眼前,沒人解救,又沒法子不去,跟著那太監,一步挪不到三寸,蹭到這邊來。才到宮門口,就見幾個皇后身邊的宮婢見了自己,都抿著嘴兒暗笑,瞧她們神氣,很有菲薄的意思。先見那太監,入內回道:“蘭兒來了。”只聽皇后厲聲道:“叫她!”那拉貴人聽得這個聲音兒,唬的早沒了主意,只得壯著膽子挨進去,叩頭兒見禮。偷瞧皇后,莊容正色,宛似西池王母、南海觀音,不覺有點子不寒而慄起來,別朴別樸,只是磕頭。皇后道:“好蘭兒,你真有能耐,你伺候爺,伺候得爺連上朝時候都誤掉了。我爲你伺候的好,還要重重賞你呢。”隨顧太監道:“快取宮杖來,把這狐媚子重責四十杖,問她下次還迷人不迷人。誰要到爺那裏報了信,我就向誰算帳。”那拉貴人唬得叩頭求免。皇后道:“這是祖宗的制度,你要求饒,你先去求爺把這老祖宗定下的制度廢掉了。”說著,一疊連聲喊“快杖!”隨見太監取出一根竹杖,足有四個指頭兒闊狹,又走上兩個太監,一個按頭,一個撳腳。那拉貴人暗道:“完了完了,今兒我總不免了。”欲知那拉貴人受責與否,且聽下文分解。